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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沁恬

  第二個孩子,媽媽很希望生一個男孩,臨盆前甚至還早晚在胸前插一枝萱草花,祈求生子,但還是生下了一個女娃。

  但這娃兒比較不同,她是帶著笑降臨這世間。媽媽總說,萱萱一出生就像一個小天使,好愛笑,任何人抱都會呵呵笑,不像她小時候,只要生人一接近,就會尖叫大哭。

  她想,是不是他們總認為萱萱是小天使,所以萱萱就真的回天上,不再理會凡間的俗事,做天使逍遙去了。

  從小,她就貪靜,但不是真的寂寞,她有一個好朋友──像天使般的妹妹;她不喜歡出門,也常常懶得開口,妹妹是她的窗口,妹妹的世界永遠比她的有趣。她喜歡聽妹妹口中的世界,常常她認為平淡的事情,妹妹去經歷了,永遠比她的感觸和感動來得多,所以,她有妹妹這個窗口就夠了。

  常常,她覺得,她離不開妹妹。

  十七歲那年,她才真正懂得寂寞的滋味,也才真正瞭解悲傷的痛苦。

  她的悲傷一直都是默默的,收藏於內心底處,沒有人真正瞭解她;透過窗口,她瞭解世界,別人也因此而瞭解她。

  唯一的窗口消失,變成她生命中最大的缺口。

  那年之前,她從來沒有經歷過死亡,第一次處理的後事,居然是自己最疼愛的妹妹,唯一的好朋友。

  彷徨、無助、困惑、悲傷、寂寞、思念,她都一一嘗過了,然後藏在心底,不再渴望別人瞭解她,卻十分瞭解,那點點的滋味。

  ***

  「心理師,其實是我媽求我來的,我也很痛苦,非常的痛苦。但是我不能控制我自己,我就是還是很愛他,但是我們家因為我和他相愛,變得愁雲慘霧的,請你幫我吧。」一個看起來滿斯文的大男孩坐在診療椅上,苦惱的說。

  「嗯……你們在一起多久了?」惜珺想看看那大男孩,但他總是低著頭,看不清楚他真正的表情。

  「三年。」

  「在一起快樂嗎?」

  「啊……」大男孩終於抬頭了,認真地看了一眼美麗的心理師。問他快不快樂?好奇怪的問題。

  「快樂。」男孩沒思考多久,就回答了。

  和傑在一起時,是他最快樂的時候。他們是在社團認識的,有相同的興趣──彈吉它;傑雖然長得不出色,但是他們的頻率很對。

  一開始,他總覺得,他對傑的好感,太異常了,好到可以講一個晚上的電話,手機費破五千大關,老媽拿菜刀追著他跑。

  好到,他的眼神會追著傑的身影跑;好到他教別的女生彈吉它,他一整個不爽,不爽到不接他電話,不爽到,輕輕的揍了他一拳。

  傑吃下了那記拳頭,嘴角還破皮流血,之後,傑卸下吉它社社長的職務,變成他專屬的吉它老師。

  他們愈來愈好,他就愈痛苦,心裡清楚明白,這是一個禁忌。他父母都是公務人員,他家是很保守的小康家庭,而他又是獨子……

  一直努力維持著好朋友的舉動,小心的不去碰觸那個介於安全和禁忌的交界。

  高中畢業,他考上高雄的大學,傑則不小心沒考好,分發到桃園的學校。

  本來兩人一起說好,要一起去高雄唸書的,沒想到事與願違。

  臨去高雄時,他好痛苦,好像生離死別;傑在客車後面追,嘴裡不曉得在大喊什麼。

  他想,這不是電視上男女分離的狗屁劇情嗎?怎麼會發生在他和傑身上?

  後來,他傳簡訊問傑,在客車後面邊追邊大喊些什麼。

  傑只傳了三個字。

  我愛你。

  他想,這輩子,最感高興的,莫過於這件事情,比他媽的考上高雄醫學院還要爽一百倍。

  遠距離的禁忌戀愛,談得既甜蜜又痛苦。

  情人節,傑從桃園下來找他;兩個月不見,思念加上情慾的翻騰,他們倒在床上,禁忌全拋開了,拋開了……不理了……

  最狗血的事是,爸媽帶著雞湯跟隨著進香團剛好經過高雄,可以想見,爸媽當然會順道來看看兒子,手機一直沒有接通,因為,他剛好在翻滾中嘛……

  於是,他這輩子最精采的驚喜,活生生的在他宿舍中上演。媽媽手中的雞湯匡啷掉落地,雞湯灑了到處都是。

  他和傑坐在床上,爸爸臉色鐵青,媽媽則是險些暈厥,嘴裡念著:「造孽呀、造孽,阿彌陀佛……」然後抱著爸爸痛哭。

  最後,他被迫休學,回台北進行心理治療。

  「那你覺得你有病嗎?」惜珺問。

  「你覺得我有病嗎?」他反問她。

  「你都考上醫學院了,應該比我還清楚同性戀並不是病,只是性向和大多數人不一樣而已。有交過女朋友嗎?」

  「沒有。」

  「有手淫過嗎?」

  「啊……」大男孩紅了紅臉,小小聲、小小聲的說:「有時候會。」

  「同性戀有造成你社交上的不便嗎?簡單來說,你有因為自己的性向和別人不一樣,而感到痛苦、感到絕望嗎?」

  「沒有。事實上,除了我爸媽,我周圍的人都知道我是同志。我並不覺得可恥,上帝製造萬物,本來就沒有一定的道理。」

  「你的想法很健康嘛……其實不用來找我。」惜珺拿著筆,在筆記上速記著。

  「是我媽跪下來求我來的,我也很痛苦。我和傑分手了,如果可以不那麼痛苦的話,我希望找一個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去找一個女生來愛。我不那麼痛苦,我家人也不要再痛苦。」

  「喔……你有喜歡的女明星嗎?最喜歡的那種。」

  大男孩有一點搞不懂這個心理師了,但還是老實的回答:「林志玲。」那種性感尤物,任何男男女女都會愛的。

  「那林志玲和傑,選一個和你上床,你要選誰?」

  大男孩深深吸了一口氣。「傑。」

  「約個時間,請你媽媽一起來找我吧。」

  大男孩臉上寫著疑問,惜珺則慢慢的解釋。

  「你希望我把你變成一個異性戀,還是一個快樂的同性戀?事實上,我比較傾向把你變成一個快樂的同性戀。這癥結在你家人身上,需要做溝通的,是你的家人,你個人沒有社會功能障礙。」

  大男孩一直低著的頭終於抬起來了,熱淚盈眶,感激的說:「心理師,謝謝你,真是……太謝謝你了。」

  他根本不想改變。他只想找一個折衷的辦法,一個符合社會期待的方式,就算犧牲了自己的幸福也無所謂,只要爸爸媽媽不要覺得沒面子,只要媽媽不要每天以淚洗面,一看到他就歎氣。

  惜珺帶著職業性的笑,那笑容帶著一絲溫暖。「不客氣。這輩子能找到個可以依靠又懂你的人,是幸福的,不要因為太多社會的枷鎖而放棄,你應該去爭取,不要放棄任何心中所愛的。」

  大男孩離開了,還沒走遠,就看到他在撥打電話,邊哭邊笑的說了些什麼。

  電話那頭,應該是傑吧。

  惜珺望著大男孩,看著他又哭又笑,向來沒表情的臉龐也泛起一絲溫柔的微笑。

  這就是她的工作──臨床心理師;和心理醫生不一樣,她擔任的臨床心理師是附屬於醫院的精神科部門。簡單來講,她是在醫院的「張老師專線」療診。

  多半來找她的人,不是真的得了什麼「症」或是什麼「病」,通常是心理發展偏差或是認知、情感的障礙。

  有時候醫院會安排一些在安寧病房的家人來找她。

  這些人,通常有一個特點,他們都很悲傷。

  「悲傷……」她笑了笑,曾經好熟悉的感覺。悲傷是無所不在的,它不會隨著時間而消失,它會一直存在,只不過深淺程度不同而已。

  念研究所時,她理智的選擇了臨床心理所,家人一陣撻伐。爸媽始終不瞭解研究別人在想什麼有什麼出息,但她還是選擇了。北上求學、工作;台北,這個曾經好熟悉的地方,這個讓他們曾經都好「悲傷」的地方。

  本來,她就比較擅長傾聽,現在不只找了一份傾聽的工作,還能幫助別人,這是一份可以讓她喜悅的工作。

  但願她能減輕人們心中的悲傷與憂愁。

  ***

  下了班,她站在醫院門口等。

  過了不久,就出現一輛黑色賓士。她上了車,看著前方,紹衡看了她一眼。

  「今天很累?」

  「還好。不就是聽人說話,然後開導的工作。」

  「要不要去看電影?」紹衡思索著最近評價還不錯的電影,提議。

  「好。」她仍是注視著前方。

  他們看的是那種催淚的片子,有關親情、愛情的文藝片。紹衡看了一下周圍的女生,幾乎都哭紅了眼,只有他女朋友始終沒什麼特別的表情,更別說是眼淚了。

  「不好看嗎?」他覺得不錯呀,劇情滿感人的。

  「還不錯。只是那種愛情好少,我不相信。而且,我覺得女主角的未婚夫好可憐。她選擇了男主角,但那個被分配到男配角的男人,真實人生該怎麼辦?他是被拋棄的角色耶,電影的切入點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另一個被遺忘的男配角活該被拋棄,只因為女主角找回最初的愛?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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