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第三針時,他抽了口氣。
「別動。」她輕聲警告他,「這大穴是對應你腰傷那部位的,我還得再進兩寸才行。」
「還得再進?」終於,他開了口。
她不禁抬眼,只瞧他額冒冷汗,不由得,柔聲道:「這針,只須扎這一刻鐘,便能取下了,你忍一忍。會疼嗎?」
「不疼。」他瞳眸收縮,只道:「很酸。」
「那是正常的。」她告訴他:「我再入一些,你要覺不妥,我便將針取下,可好?」
他瞧著她,頸上喉結上下滑動著,然後點了點頭。
她捻轉著針,將其再入皮下兩寸,那疤痕處處的皮膚輕顫,可他忍著不動。
微弱的燭光下,她利落的下了一針又一針,盡量不拖泥帶水,因為專心,額際微微滲出了些許的汗。好半晌,方終於將幾處止疼的穴道都紮好,她將手指重新移回他腰傷周圍輕按。
「現在,還疼嗎?」
「不疼了。」他說。
她心頭一鬆,收回了手,道:「那就好,一刻鐘後,我再幫你出針便成了,雖
然無法一勞永逸,但至少能一夜好眠。」
說著,她將藥材器具一一收好。
「你這一手針灸,是誰教的?」
她沒多想,只道:「少爺教的。」
「我聽說宋家老爺夫人也是大夫?」
「嗯。」她收拾著東西,沒多瞧他一眼。
「為何你不是和他倆習醫?」
聞羞?她也沒瞞他,只道:「我本無習醫意願,只是跟在少爺身邊久了,總也得懂一些,不然他說什麼,我若聽不懂,怎有辦法幫著他?」
說著,她便起身端起水盆,拿到外頭去倒,順便洗了洗布巾,回房晾起。眼角瞥見他還站著,才想到應該要讓他躺下,才不費力。
但她方才被他裸身一嚇,什麼也忘得精光。
「你可以坐下。」怕秋風入室,讓他著涼,她忙把門密實合上。「不用一直站著。」
「我站著就行,反正一刻也快到了。」
他說的沒錯,她在外頭待得太久,因為和他共處一室,總覺他好龐大,就算不看他,也總意識到他的存在。
那溫暖的體溫和漸漸熟悉的氣味,輕易就能包圍著她,彷彿她仍如午後那時那般,被他緊擁在懷中。
不知怎,覺得口乾舌燥。
她鬆開緊握著門閂的手,將水盆收回床下,晾起了布巾,才回到他身前坐下,
那結實偉岸又傷疤處處的身體,又映入了眼,她小心的替他腳上、手上的針拔下,然後是他身上的,胸腹處的穴道。
她將指腹輕壓在他皮膚上,小心的取出那根長針。
第6章(2)
針才出肉,一句低啞的問話,突如其來。
「你挽著婦人的髻,是因為宋應天嗎?」
她一怔,不禁抬眼。
眼前的男人,低垂著腦袋,他嘴角不再噙著笑,只用那黑幽幽的眼,瞧著她,瞧得她心神一顫。
她的指腹仍在他腰上,像黏住了一般。
為什麼問?
她想開口,卻又害怕知道,然後感覺到她指尖下的他,吸了口氣。
「你喜歡他?」
那問題,如蜜般灌入耳中。
耳好熱、臉好熱,好似連心都熱了起來。
他粗獷的臉,有些緊繃,那雙眼映著燭火,還有她。
「他是你的男人?」
那聲音,變得更加粗嗄,灼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臉頰。
白露仰望著眼前的男人,心顫手抖,那一刻,知道自己的答案,會改變所有的一切。
她現在的生活很安穩,好不容易變得如此平順。
宋應天待她很好,他從不追問她的過往,也不在乎她的身家,他讓她的日子很好過。她知道人人都以為且期待她嫁入宋家,嫁給那位醫術高明,卻不懂得生活的少爺。
她欠他很多,就算得拿一輩子還也不為過。
可她從未想過要嫁給他,她不想再嫁,再也不想,她不要再被任何人束縛、再被纏困在其中。
宋應天知道,也不曾這般要求過。
她知他沒那個意思,他從不強求任何事,如果她想就這樣一輩子,他不會強娶她。這才是最安全的,她可以就這樣在宋家安身立命,她會照顧應天,那個男人也會成全她。
她應該要說謊,真的應該,蘇小魅是個好人,但他只是個過客,沒有辦法給她這般安穩的生活。
可眼前這男人,也沒有想要她嫁,不是嗎?
他想的,只是一個可能。
她想太多了,想得太多……
可她怎能不想?怎麼能?
「是嗎?」他再追問,聲好緊,更啞。
她該要說謊的,她的生命中不需要另一個男人,她挽著髻就是要阻擋男人靠近,可是當他如此渴望的看著她,當他全身緊繃的問著這個問題,當他這般想要她——不是因為她是誰,不是因為她有多少身家,不是因為得到她能有什麼好處。
他要她。
就只是她。
她幾乎無法思考。
然後,她感覺自己張開嘴,粉唇微啟,顫顫吐出了一個字。
「不……」
黑色的瞳眸收縮,他小腹抽緊。
這反應該要讓她害怕、讓她打退堂鼓,她嫁過人,清楚什麼是男人的慾望,而他幾乎就像是個陌生人,她卻聽見自己啞聲再道。
「宋應天,不是我的男人。」
霎時間,以為他會更加低下頭來,做些什麼。
她可以看見他眼裡的釋然,嘗到他身上那濃烈的渴望,但他只是看著她,徐徐的、緩緩的,吸了口氣,說。
「謝謝你告訴我……」他低垂著眼眸,凝望著她,悄聲道:「我不曉得,我竟然這麼想知道……」
她渾身一顫,熱氣驀然上湧,熏紅了臉。
洶湧的波光,帶著情慾,在他眼裡閃動,她看見他將頭垂得更低,低到她能嘗到他吐出的氣息。
「剩下的針,我自己來吧。」
月半圓,高掛在夜空。
白露飛奔過廊,轉身將門合上,惶惶上了床,卻仍覺心跳飛快。
她沒有反對他的主意,她不認為她還能待在那兒,她不知自己怎麼收回手,又如何能平安回到自己房裡。
他沒有碰她,從頭到尾都沒有。
他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她,就只是看著她而已,卻已讓她全身好似燃了火。
她不是好淫的女人,她不愛那事,只記得那男人曾有的粗魯,曾造成的疼痛。
幾年後,那曾擁有她的惡人,已因酗酒不起,再不能真的和她行房,從此他打她打得更凶,她卻只鬆了口氣。
她從不認為那事有多好,只當是義務,只是想要個孩子。
到了後來,她連孩子都不敢想要了。
不能行房?很好。很好。
即便他下手更狠,她也忍。
她讓自己徹底斷了念,她不再相信山盟海誓,不再認為她對誰好,誰就會對她好,她不再期盼能和誰一生一世。
那樣的日子,過一生一世,多駭人?
她甚至連這念頭也不敢再想,怕一起了念,再無法忍。
她不讓自己思考,她教自己變成行屍走肉——
躺在床榻上,她壓著怦然的心頭。
她以為她忘了,全忘了,那曾有的心動。
但隔壁那男人,讓她想起了好久好久之前,曾經有過的期盼與渴望,讓她想起封塵在內心深處潛藏許久的柔情。
那一夜,夢連連。
爹與娘坐在高堂上,她穿著大紅嫁衣,蓋著真絲頭巾,牽著紅綢帶,被帶入室,和那個男人,拜了堂。
那時的她,才十五,剛及笄,還不識愁滋味,還懷有夫唱婦隨的妄想,還以為自己可以和身旁的男人一生一世。
雖然對這男人仍不熟識,但這人是爹挑的、娘選的,定是個好人。
她還記得,那時幼稚的想法。
可這一回,她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驚懼畏怖都在心頭。
她好想逃,不想嫁,但她動不了,她身在夢中,無法改變已成的事實,只能任夢境擺佈,重演一切。
他打你?怎麼會,不可能!
爹擰眉這麼說。
休書?不行,這太丟人了,咱們丟不起這個臉——
娘哭著這麼說。
我問過了,他說只是因為喝醉了,不小心碰著了。
爹又道。
你忍一忍吧,忍一忍就過去了……
娘再說。
回過頭,拳頭再次襲來。
都和你道了歉,你是想怎麼著?
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老子告訴你,老子娶了你,你就是老子的,這個家都是老子的,老子他娘的想怎麼花錢是老子的事!
你裝什麼清高?你擺那什麼臉!
你這個賤人!賤人——
心,寒了,冷了。
她掙扎著想逃脫夢境,卻醒不過來,那夢重複著、重複著,讓她嫁人,教她受苦,直到她再也無法忍受。
鮮血將她淹沒,他的血,她的血。
不要不要不要……
放了我、放了我,拜託你放了我……
對不起,我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她聽見自己嗚咽的哀求,聽見她在夢中尖叫、嘶喊、咒罵、掙扎,做盡了一切那時的她不敢做的事。
但,夢又輪迴。
她又穿起了嫁衣,又再爹娘的安排下,走進了那成親的禮堂。
她心如死灰,再變成了行屍走肉,認命的和那惡人拜堂,可下一瞬,當他扶她起身,她看見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