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流兩行,風中低泣。
前一次,她送的是戰功彪炳的戰國將軍皇甫桓,身跨黑馬,威風凜凜,容貌俊美得令天地為之失色,紅纓槍拄地而立,腰佩短刃,全城鼓舞,歡聲雷動,將士們身染戰意。
那時秦王是大姊姊的未婚夫婿,她含羞帶怯,等著良人歸來,而她成清寧只用看熱鬧的心情來湊一腳。而今她含淚相送的是枕畔相偎的丈夫,姊夫變夫君,感受截然不同,人未走遠她已感覺到心痛。
「秦王出來了,秦王出來了……」
城牆下的百姓大聲呼喊著,但是看到坐在輪椅上被侍衛推著走的鬼面面具男子,眾人的歡呼聲忽地一弱,嗚嗚的哀泣聲幽幽飄出,一聲、兩聲、三聲……彙集成一面哭牆。
這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嗎?
為什麼他都傷成這樣了,皇上還要讓他上戰場,他能打仗嗎?朝廷對戰場退下來的傷兵何其殘忍,人都不能走了還往前線送,皇上對秦王有多大的仇恨,非要置他於死地不可?
於是,哭聲更大了。
城牆內外瀰漫令人鼻酸的悲涼,連二十萬大軍內也有人偷偷拭淚,為他們淪為參軍的主帥大感不平。
皇甫桓是將士們眼中的神,他的傳奇是不朽的,沒有人能超越,更有不少人以他為目標,期盼自己也能締造不世戰績。
「該走了……」這一刻,終於來了。
揚著手,皇甫桓讓人將他送上停在一旁的馬車,雙腿不良於行的他只能以馬車代步。
「委屈你了,王爺。」一名小將眼眶紅腫將秦王抱上車,他的雙臂是抖顫的,因為那不能平息的哀傷。
「不委屈,能和兄弟們並肩作戰,即便戰死沙場也含笑九泉。」西北才是他的家,他的天空。蒼鷹翔空。
「王爺,我護著你,用我的生命。」他絕對不會讓王爺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用他的熱血立誓。
「好,好兒郎,你就當本王的親衛吧!」看得出他的眼神很清正,是個能培育的好苗子。
「是。」小將欣喜的一應。
在城牆上,一身白衣的成清寧恍若雪地白梅,裊裊嬌柔得弱不勝衣,風吹動她腰上麒麟玉珮的長絛,裙擺微微揚起,面如芙蓉的嬌顏透著霞紅,天女身姿搖曳而立。
送行的百姓看呆了,以為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來,飄飄若霧,出塵無垢,站在那兒那兒便是幅絕美景色。
一道明黃色身影走近。
「朕倒沒見過大軍出城居然哭聲連天,這是在看衰我們大明朝的國運,還是對朕的決定感到不滿?」真是有趣得緊,都三年了,秦王一出現,所有的目光仍是全聚集在他身上,渾然不覺帝君現身。
拭了拭淚,成清寧行了個宮禮,聲音微哽地道:「誰無爹娘,誰無親朋,骨肉離散的傷痛在所難免,看到兒子遠行,爹娘淚流滿面,丈夫戎甲上身,妻子倚門相盼,若無戰事誰願意離家遠赴他鄉,有些人甚至一輩子也回不了家。」
「你在怪朕?」因為她的丈夫也在其中。
「不怪皇上,只怪賊兒橫行,令我百姓苦無寧日。」國家興,百姓苦,國家弱,百姓更苦。苛征重稅,貪官污吏,濁海一片民不聊生。
「是不該怪朕,朕也不想派月湖去,可滿朝文武百官只有他一人熟知蠻夷的作戰方式,雖然他不能走,但腦子能運籌帷幄,一策能行千里,朕不用他還能用誰?何況朕的皇子也去了。」表示他一視同仁,並未有所偏頗。
說是說服秦王妃,其實是說服自己,心虛之人總是想著千百個理由告訴自個兒,他所做的事沒有錯。
秦王的腿殘了,算是廢人,皇甫褚還是不放心,派了太子當監軍,一是放出去磨練,二是監控,他要知道秦王是不是雄風不再,有沒有可能再一戰而起,盡顯鋒頭?
但是秦王以「太子有監國之責,不宜涉險」為由拒絕太子監軍,他直言無法負責太子的安危,戰場的變化難以預料,以前的他或許能保全太子,如今的他無能為力。
怕死的太子也不肯去,上旨稱病推卻。
在眾多皇子中,只有九皇子自告奮勇願赴邊關,皇甫褚考慮再三便允了,因此皇甫尋也在這次的隨軍中。
「皇上有十三子七女,子女數眾多,一個個排在你面前也不見得都能認齊吧!就算少了一個也不痛不癢,反正後宮的嬪妃還能生。」他不缺兒子。
「放肆!」皇甫褚怒斥。
「皇上,臣妾的丈夫也在裡面,他的腿一點感覺也沒有,要是敵軍偷襲,他只有坐以待斃的分,臣妾發發牢騷也不行嗎?要不然你還我丈夫。」他自個兒怎麼不御駕親征,讓百姓讚許他是心繫家國的好君主。
「你……你好個潑婦,在朕面前也敢耍潑!」她這無賴個性是跟誰學的,市井小民都沒她這般無理取鬧。
「皇上,臣妾當你是王爺的親兄長,臣妾的大伯子,才敢直言不諱地向你訴苦,其實臣妾也知任性了,可是心裡還是很難過,明天起臣妾就看不到王爺了。」說到這裡,她嗚嗚地哭起來。
聽到那一聲「大伯子」,皇帝的心軟了一半,耳邊再傳來悲切的嗚咽聲,他什麼氣也沒了,只覺得眉心一陣抽痛——這也是一名庸俗的婦人,不如想像中的慧黠通透。
「好,朕不怪罪你,你也別再哭了,大軍就要起程,你再不看一眼就沒得看了。」也許也就剩這一眼了。成清寧抽抽鼻子,接過明葉遞來的繡菊帕子拭拭眼角淚滴,啞著音提出要求,「皇上,請允許臣妾做一件事。」
「什麼事?」她又想幹什麼?
「送王爺一行。」她要留下驚天絕響。
「送?」他挑眉。她以為她能離京?
「鼓來。」鼓?
在皇甫褚的納悶中,一面能站十五個人的大鼓被抬上高牆,鼓面是牛皮扎的,鼓身並未上色,以精湛的雕功雕出或跑、或飛、或游、或臥、或站……近百種罕見的奇珍異獸,每一隻都栩栩如生,彷彿鼓聲一起就會活過來,紛紛從鼓中竄出。
驀地,成清寧手持腕粗的鼓棒,一擊——
「咚」!震天的聲響如雷聲,向四面八方散開。
馬嘶聲靜止了,哭泣聲消失了,人們的交談聲不見了,連風聲也靜悄悄。
突然間,緩緩移動的馬車內傳出刀劍相撞的鏗鏘聲,似在回應秦王妃的鼓聲,一長兩短。我,等你。
「這聲音怎麼那麼大……」一名站在皇帝身後的內侍捂著耳朵,小聲嘀咕著。
一面大鼓也就敲出這麼一聲,隨即有人將巨鼓抬下城牆,豎立在人群中,旁邊放著一墨硯、一枝筆,朗聲宣佈:秦王妃有令,只要親人在這次隨軍中的,都可在鼓面上留字,寫下想對親人說的話。
一時間,大鼓四週一陣躁動,百姓們似找到寄托般往前靠近,識字的搶著留言,不識字的請人代筆,鼓面上沾滿墨字,一面鼓很快就寫完了。
這時候下了城牆的成清寧來到巨鼓前面,眾人自然而然的讓出一條路,恭敬而激動的望著她。
「我也來寫一句吧!我的丈夫與你們的子弟同在。」
一枝巨大的狼毫出現在她手中,筆上沾著硃砂墨,大筆一揮,由上而下,寫出「望君早歸」四個紅色大字。
「望君早歸……」皇甫褚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說出百姓們的心聲,這一刻,秦王妃的聲譽不亞於當年的秦王,她體恤民意,瞭解民心,將百姓拉近她,所有人都感受到她的感同身受,因為她的丈夫也在二十萬大軍之中。
望君早歸,誰不盼著自個兒的親人早日歸來,只要有一絲期盼就不放棄,等著遠行的心中人。
為了怕鼓面上的墨字被雨水沖掉,不久後有人在此建了鼓樓,將巨鼓圍在樓閣內,又有百姓備了香燭來此祈求,保佑在邊關的親人,一縷清香一個心願,上達天聽。
於是鼓樓成了眾人祭祠的地方,多了香爐和塔碑,一進出城門就能瞧得見,舉凡家裡有人當兵的人家都會到此拜上一拜,成了京中一種習俗。
多年後,塔樓躍升京城一景,只要進京的人士都會來此走一走,看看鼓上已經模糊不清的小字,以及秦王妃當年那一筆驚人的朱紅大字,這一日,她成就了傳奇。
這些後話先撂過不提,此時的成清寧惹得皇甫褚大為不快,她看似無心的舉動把皇家的鋒頭壓過去,又拉攏民心,皇帝的心情像泡在滾水裡,全身都沸騰了。
心有慼慼焉的小太監拭著淚。「哎呀!秦王妃這字寫得真好,那四個字真是深得人心,連奴才看了都感動落淚……」望你早回來……當年他離家時,家裡的小妹妹也說過這句話,她哭著跑出來追他。
「你說什麼?」是好,太好了,好到不知死活!小太監身子一縮,背一彎,「奴才是說秦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