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趾高氣揚的仰起下巴,高高在上的看著它道:「快去門口,把東西拿回來。」
只有在這個時候,主人才會擺出得意洋洋的嘴臉,也才不會毆打它。因為,只有它能在白天時接近門口,其它小妖怪都不行,就連主人也不行。他們比它還要害怕陽光。雖然沒有妖怪敢承認,但它知道,他們也怕那些低等的人類,那些將他們趕到這裡來,關上大門的人類。
它點點頭,快速的轉身朝那個通往供奉地的通道而去。
沒人願意做的事,他們都推給它,因為它還有這麼一丁點用處,所以妖魔們才忍受它。
那是它為什麼還能在這裡活下去的最主要原因。
洞外,有著溫柔的樂音。它愣了一愣,風帶來樂音,還帶來了那姑娘的味道,還有食物的香味。肚子咕嚕咕嚕的直響,有若雷鳴。
它遲疑著,卻仍慢慢的靠近洞口,但不忘小心隱身在黑暗中。
在草皮上的人,果然是那奇怪的姑娘。
她摘了一片葉,湊在嘴邊吹奏著。
忽然間,她停了下來。彷彿知道它就在這裡,她垂著眼,開了口。「我警告過你,不要再靠近這座森林。」它一怔,但她依然垂著眼,沒有看它,只是歎了口氣,把竹籃掀開。「我三天沒來了,你被困在這裡,一定餓了吧。」她把蓋子放在一旁,背過身去。「先吃點東西,我等一下再帶你出去。」
它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去。
她又開始吹起手上那片葉子,彷彿什麼都沒說過。
那聲音十分清透,飄蕩在風中。
她身處陽光之中,但竹籃就放在她身後的樹蔭下。
這女人,很清楚它的弱點。
它不應該出去,但她身上有一種熟悉的特質,一種好人的特質,那感覺像根針,戳刺著它,教它隱隱不安,它不喜歡這感覺。
但,同時也是那種特質,讓它知道她不會傷害它。
第一次也許有點難,第二次會好一點,況且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她要是想害它,不早就害了,何必等現在?
時間,早已過了正午。
她早該離開了,卻還在這裡,待在另一半照得到陽光的草皮上。那瞬間,它知道,她是特別在這裡等它的。這個女人,擔心它。心口浮現莫名的騷動,它甩開那感覺,盯著那籃食物,又瞧瞧那個女人,然後再一次的,爬出了洞口,抓起竹籃裡的食物,啃食著。
她沒有轉過身,也沒有回過頭,只是靜靜的吹奏著手中的那片葉。
它吃了一顆又一顆的飯團。好似知道上回它吃不夠似的,她這次多帶了好幾個,而且除了湯之外,還多了兩顆鮮紅的果子。
她在金色的陽光下,它在陰暗的樹蔭裡。
陽光在天外閃爍。
風,輕輕吹過。
她用葉子吹出來的樂音,圍繞著它。
它狼吞虎嚥的吞著那些食物,吃著吃著,卻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
聽著那溫柔的樂音,瞧著眼前的藍天白雲,和隨著微風搖擺的蒼翠林葉,不知怎地,有種莫名的心安。
恍惚中,它彷彿回到了那久遠久遠之前。
當時,它還能在陽光下奔跑,在山林裡狩獵。
是何時呢?它想不起來了。綠葉輕飄飄的,在風中翻飛,一片又一片。想不起來了……它抓著飯團,呆呆的看著那片片落下的綠葉,有些茫然。
供奉地的法陣,並沒有遭到破壞。沒有妖魔突圍的狀況,每一顆石頭,每一株神木,都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紫荊鬆了口氣,是她多慮了。不過,上山來時,她其實並不認為自己會看見一個空掉的竹籃。
但竹籃確實空了,而且還被擺放的整整齊齊。
那讓她知道,那小妖怪還在這裡。
所以,她檢查完供奉地的封印,確定門口並無任何問題之後,便在草地上坐了,吹奏葉笛,等著他出現。
她知道,他是個好奇的妖怪,他若聽見了,一定會聞聲而來。
忽然間,身後的聲響停了。
沒聽到他咀嚼吞嚥的聲音,紫荊以為他吃完了,她不再吹奏那片葉,轉過身來,只看見那瘦巴巴的妖怪,佝樓著身子,蹲坐在草地上,傻傻的、嘴巴開開的,看著天上。他沒有注意到她已轉身,空洞的視線沒有焦距,乾瘦的手裡還握著吃到一半的飯團。
仔細一看,她才發現這只妖怪,比她記憶中還要大。
只是他很瘦很瘦,瘦到幾乎像皮包骨一樣,他的臉頰內凹,胸上的肋骨一根根的突顯在皮膚底下,清楚可見。
加上他習慣性會彎腰駝背,蹲縮著,所以才讓她以為他還小。
他的頭髮又多又黑又長,雖然糾結在一起,仍掩蓋了他大半乾瘦的身軀。
這妖怪骯髒的情況,比上回還嚇人。
然後,她看見了他斷裂的右腳,那從皮膚中插出來的骨頭,讓她嚇了一跳。
他的腳斷了,骨頭穿破了黝黑的皮,那沾了許多泥巴的骯髒傷口處,不只殘留著幹掉的血跡,有些地方還濕濕的,正汨汨的流出鮮紅的血。
她驚慌的抬頭看他。
但那妖怪卻對自己的傷口恍然不覺,只是依舊神色茫然的看著遠方,表情帶著莫名的困惑。
他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個迷路的孩子。或許因為他出了森林,依然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才又回到這裡來。他腳上的傷口,不處理是不行的。紫荊掏出手絹,擔心嚇到他,她不敢直接碰他,只是輕聲開口。「嘿……」
雖然她已經放輕了聲音,他還是驚得跳了起來,一邊對她齜牙咧嘴的低咆著,一邊往後飛退好大一段距離。
這一動,讓他的腳傷流出更多的血,鮮血灑落在草地上,看來十分觸目驚心。
他的動作很快,一眨眼就不見了,但草地上的血跡,告訴了她,他在哪裡。
「你別怕。」她待在原地,動也不動的跪坐著,看著那在眨眼間,躲到了大樹後的妖怪,柔聲道:「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沒有移動,但也沒有出來,但仍從喉嚨中發出了像野獸一樣,防衛性的狺狺低吼。
「我只是想替你擦藥。」她再說。
他探出了一半的頭來,警戒的瞪著她。
紫荊瞧著他,詢問:「你的腳受傷了,我替你清一清,包紮起來,好不好?」
他縮回了腦袋。
她耐心的等著。風,緩緩徐來,林葉與青草,如浪,嘩嘩沙沙。然後,他慢慢的,又探出了腦袋,戒慎恐懼、上心志不安的看著她的裙襬。他不敢看她,紫荊猜,他害怕。紫荊把手放低,朝他伸出手,溫柔的開口:「來。」
他盯著她攤開的掌心,飛快的瞄她一眼,又垂下視線,繼續看著她的手。
這小妖怪,就像個野生動物一般。
他對她很好奇,又害怕信任她。
紫荊沒有心急的靠過去,只是等著,輕輕再說了一句。
「來。」
他有些躊躇著,但最後還是爬了出來,骯髒的手中還抓著吃到一半,有些散掉的飯團。
先是一小步,然後是另外一小步。
她一動不動的,維持著攤開手的姿勢,等他過來。
雖然他的腿斷了,他依然手腳並用的,拖著那只無法使力的傷腳,爬了過來。
說他是小妖怪,等他真的到了面前,近在眼前,紫荊才發現,他只是太瘦,若是站起來,一定比她還高大。
來到面前的他,並沒有直視著她的眼,他垂著骯髒的腦袋,瞪著她白哲的小手。紫荊鬆了口氣。他很緊張,而且有點畏縮,但他來到了她身前。紫荊輕輕的握住他的手,這一回,他吃了一驚,但沒有將手抽回去。他的皮膚粗糙乾硬,摸起來硬得像皮革。
她抬起頭,微笑看著他。
「你好。」
他一臉受寵若驚,原本烏濁空洞的眼,染上了些許神情。
但他迅速的又再把頭低下,瞧著地上的草皮,像是多看她一眼,就會被責備一般。
紫荊也不勉強他,只是低下頭來,用儲水竹筒裡的清水沾濕手絹,小心的以手絹替他擦拭腳上傷口上的髒污和血跡。
妖怪的復原力比人類還要好很多,她不擔心他會因腳傷而死,卻知道斷掉的骨頭若不推回去,會比較難好。妖力強大的妖怪,能快速復原,但像他這種小妖,則會拖得很久、很痛,有些甚至就不會好了。
等清乾淨了髒污和大部分的血跡後,她抬起頭,看著他道:「我要把你的骨頭推回原位,你忍耐一下。」
他抬眼,偷偷的瞧著她,沒有答話。她猜他應該是有聽懂,他沒有閃避她握住他腳骨的手。深吸一口氣,紫荊抓住他瘦長的腳,將他的傷口稍微扳開,然後拉直他的腳骨,將斷掉的骨頭用力推回去。這個動作,讓傷口裂開流出更多的血。
「嘎啊——」
他痛叫出聲,突地伸手將她推開。
但她人在陽光下,他的手一出了陰影,立刻就被日光灼傷,她身上護身的項鏈也閃出金光,燙傷了他。
「嘎啊——啊——啊——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