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今天我到村子的時候,妳不在,所以我已經先在客棧用過飯了。」安巴金不好意思的道:「抱歉,我應該要等明早才來的,但我剛剛看見妳從村口進來,所以才想盡快把這些送來。」不管是男的覡者,或女的巫女,沒有人喜歡帶著這些禁錮著怨靈、穢氣的東西在身上,大家都巴不得快快將這些東西送走,更不想和它們同處一室。
是她不好,忘了這一點。
就算沒吃,巴金姊恐怕也不想在這裡吃飯吧。
紫荊垂首,替她將桌上的藥草收到竹箱裡,淡淡道:「沒關係。謝謝妳特別跑上這一趟,妳一定很累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安巴金露出一絲不安,紫荊露出微笑,將竹箱遞回給她。
「那……我就不打擾了。」安巴金接過竹箱,往門外走去。
「小心下樓。」她提醒著。
安巴金回頭看著她,神情有些尷尬,但最後還是只和她微一頷首,便下樓離開。
紫荊站在門邊,一直目送她下了樓,穿過大街,走到那間在霧中亮著微微燈火的客棧。
這是一個巫覡之村,村子裡的房舍,其實大多數是空的。
巫覡們會從各地的聚落來到這裡,一方面是為了採集平地難以收集到的藥草,另一方面,也能在這裡互相學習,交換情報。但他們會來這裡,最重要的事,卻是交上供奉。雖然說,巫女與覡者都說他們供奉的是山神,但大家心知肚明,在這裡的,並不是具有神格的東西。
很久很久以前,這地方,只是巫覡們與採藥人休息的一個中途站。
在那個年代,山林裡的妖與人是共存的。
後來,有一族的妖入了魔,他們和人們起了衝突,真正的原因,已經沒有人記得了,雖然最後巫覡們壓制了妖魔,將他們驅趕回深山裡的魔境之中,並以巨岩封住了魔境的出入口,但為了安撫那些邪靈妖怪,讓他們不再輕易騷擾人類,巫覡們決定要獻出供奉。
他們懂得如何將穢氣以及頑劣的冤魂,收集禁錮在水晶之中。
他們將那些污濁且冥頑不靈的魂,當作犧牲。
巫與覡,本是醫者。
這個決定,和他們的理念不合,但當時已沒了別的辦法,巫覡們為了壓制妖魔早已傷亡慘重,沒有辦法再應付一次群魔肆虐。
那是他們所能想到的,唯一一個辦法。
許多年之後,人們早已忘記了這件事,但巫覡們卻深深記得。他們醫治傷者、弔唁死者,然後跋山涉水,把惡靈獻給被封印的魔。這,是他們共同的罪業。而她,是被挑選出來的供奉人,也是負責看守森林的守門人。各個村落中的巫覡們,會輪流來到這裡,有些只待個幾天,有些會待得久一些,甚至長到一兩年,但他們終會再回到自己所屬的村落,只有她,必須一直留在這個地方。
這座村子,真正的村人,其實只有她一個。
紫荊回到屋子裡,關上了門。
她把桌上的小木盒收到架子上,然後走回廚房,煮食自己的晚餐。
窗外,一彎弦月在雲霧間若隱若現。
她煮了一人份的小米粥,坐在桌邊,配著醃漬的菜,對著一盞油燈,慢慢的將碗裡的粥吃完。
屋子裡,寂靜無聲。
遠方,不時傳來小蟲的鳴叫聲。
她收拾好碗盤,簡單的清洗了自己,回到房裡,跪坐在草蓆上,點起一旁自製的藥草香粉驅趕蚊蟲,這才和衣在床上躺了下來。
淡黃色的香煙在暗夜中,裊裊冉冉飄蕩著。不是,不覺得寂寞。只是,她早在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變成一個人。養大她的老覡者,很早很早之前,就告訴了她這件事。妳是特別被桃選出來的人。
覡者的聲音,沙啞的迥蕩在耳畔。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被帶到這裡,連親生的父母、兒時的家園,她都已經記不起來了。
她知道,她會在這裡長大,在這裡終老。她並非不好奇外面的世界,但那裡離她太遠太遠,對她來說,這裡才是現實。
況且,巫覡們大部分都對她很好。
雖然有時……還是會寂寞……
輕輕的,歎了口氣,她閉上了眼,讓自己不再多想,在溫暖的黑暗中,慢慢沉入夢鄉。
東邊的覡者們,就快到了。
或許她應該要等到他們來了,再上山。但不知怎地,那走失小妖的身影困擾著她。想起他那天飢餓嘴饞的樣子,她有些擔心那小妖怪會再次誤闖森林,被困在林子裡走不出去,再加上安巴金帶來的水晶,也需要盡快供奉,所以第二天早上,她簡單弄了些食物,就再次上山入林。
可這一次,她沒有看見他。
森林裡,寂靜如往。
獻上了供品,她在供奉地待了一會兒,確定不見那小妖的身影,心上的大石才緩緩放下。
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將裝了飯團的竹籃留在草皮上,才轉身離開。
走進森林時,她回頭看,竹籃還在那裡,供品也是。
紫荊沒有多想,只是逕自下了山。
草皮上,有著竹籃。它認得那個籃子,那是那小姑娘的竹籃。竹籃裡,飄出米飯和肉湯的香味。
口水莫名又流了滿嘴。它知道她會再來,卻沒想到她會留下食物。是忘了帶走嗎?或是她仍在外頭,躲在某個地方,等著抓它?樹蔭已經完全遮住了陽光。它遲疑著、懷疑著,忐忑不安又多疑的瞄著洞外的樹林,仰起頭,嗅聞著空氣中的味道。
除了食物的香味,它沒有聞到其它異味。
空氣裡,有著她身上淡淡的藥香,但很淡很淡,是殘留下來的。
她已經走了。
但過往不好的經驗,仍教它不安的側耳傾聽。
靜。
連風也停。
忽地。
咕嚕咕嚕!
飢餓,在它空洞的肚子裡發出聲響。
啪咀——
嚇!這聲音近在眼前!
它吃了一驚,霍地往後閃退,卻什麼都沒看到。前方,只有地上出現了一攤黏稠的不明液體。狐疑的,它再次上前,擰著眉,好奇的以手指前的利爪沾了一些。那東西很黏。它將沾了黏液的手指湊到鼻間,聞了一聞。
嗯,好臭。
可惡,只是它的口水。
它皺著鬼臉,嫌惡地甩掉指尖的口水,然後慢半拍的發現,剛剛那聲「啪咀」,只是它口水滴落的聲音。
真丟臉,竟然被自己滴下的口水嚇到。
它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又前進了兩步,湊到了洞口邊。
從剛剛到現在,它聽來聽去,也只聽聞到自己因飢餓而發出的聲音,而它已經無法忍受那白米飯和肉湯散發出來的香味。
再一次的,它鼓起勇氣,在樹蔭下,走出黑洞。
左邊沒人。右邊沒人。
它緩緩的移動雙手雙腳,爬行到竹籃旁。
沒有人從旁竄出來逮它,也沒有法器從天而降。
略略的,它鬆了口氣,伸出爪子,打開了竹籃。竹籃裡,有著兩顆大大的飯團,還有一個有蓋的竹筒。它坐在地上,一把抓起飯團,稀哩呼嚕的大口啃食著。好好吃、好好吃。它開心的吃著那個飯團,再次嘗到白米飯這熟悉的味道,讓它感動到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迅速的啃完了第一個飯團,它抓起第二個飯團時,忍不住用指尖戳了戳那個竹筒蓋。
竹筒蓋掉到了一旁,肉香味頓時四溢。
喔喔喔!果然——是肉湯啊!
竹筒裡,裝的是竹筍燉雞湯。
它一把將竹筒給抓了起來,張開大嘴,就把肉湯給倒進嘴裡。
好好喝、好好吃——
它一邊啃著左手的飯團,一邊喝著右手的雞湯,這裡咬一口,還沒吞下又忍不住灌另一邊的湯,吃得湯和飯沾得滿手滿臉都是,狼狽不堪。
但它一點也不在乎,只是津津有味的吃著,最後連雞骨頭都給吞了。
吃完之後,它甚至忍不住把整個竹筒拿起來舔,直到竹筒再嘗不到一丁點雞湯的味道,這才甘心作罷。它喟歎了口氣,有些悵然若失。看了天上悠悠的白雲一眼,它轉身朝黑洞走去,臨到了洞口,又回頭看了一眼。被它弄翻的竹籃倒在地上,竹籃的蓋子滾得老遠,裝湯的竹筒更是被它扔到了一旁。
它瞧著那一地的狼藉,想起那個姑娘,停頓了好一會兒,又爬了回去,將所有的東西都給檢拾回來。
當然,它絕不是奢望她會再帶東西來給它吃。
只不過……如果有的話……也是不錯的啦……
小心翼翼的,它用爪子將竹籃擺正,放入竹筒,蓋上蓋子,然後才一邊舔著手指,一邊回到那黑暗的洞穴深處。
一早醒來,門外樓下已經等了幾位覡者。她打開了大門,讓巫覡們知道她已經醒了。由各地聚集而來的巫覡們,陸續上門,他們有些帶著遠方的藥草給她,有些帶來了當地特有的產物,有些甚至還告訴她一些有趣的見聞。
那一天早上,她就收到了幾個陶罐、一把漆器彩繪著卷雲紋的木梳,和一件絲裙,還有一隻巴掌大的玉雕老虎。當然,每個人都不忘把供品拿來,和她交換乾淨的水晶。她忙了一早上,中午隨便吃了些飯菜,下午則到屋後的菜園子裡除草、喂雞。其實巫覡們都會替她送來她食衣住行所需要的一切東西,但她喜歡自己動手做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