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朝外飛奔,但她的聲音如影隨形跟來。
「你想謀反,想得到力量,卻反而成為妖怪們的力量來源;你想成為妖怪,卻無法跨越最後的界限,你不敢吃人肉,也不曾喝過人血!你沒有那個膽量,你是個膽小鬼——」
他跑出了蒼穹之口,她卻不肯放過他,聲嘶力竭的大喊著。
「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你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間!哈哈哈哈!」
她狂笑著,癲狂的笑著。
那嘲諷他的笑聲,在洞穴中迴響著,如惡鬼般死命追著他,不肯停歇。
他一直聽到她的笑聲。
無論他跑到哪裡,躲得再遠,都無法脫離她的譏諷、嘲笑。
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你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間——
往事,在黑暗之中潰堤,轉瞬間淹沒了他。那是血與肉堆砌而成,他在那恐怖的血肉泥沼中奮力掙扎,試圖再次遺忘,卻無法做到。人生。
他曾經有過人生。
光彩奪目、無比絢麗的人生。
他騎馬縱橫沙場、笑傲紅塵;他曾經高高在上,獨霸一方。
但那些金光燦燦的過往,都似沙,在手中,抓不住。
他曾擁有的一切,消失的如此快速。
他蜷縮在黑暗的角落,閉著眼、捂著耳,彷彿這樣就可以將那些記憶隔離在外,擠出腦海。
「他媽的死雜碎!你搞什麼鬼?」
忽地,烏鬣不爽的咆哮傳來,他被重重踹了一腳,將他踹離了他自以為安穩的角落。
隨之而來的,是一桶腥臭的屎糞,淋了他滿頭滿身。
他憤怒的想爬起來反抗,但那隻大腳,在眨眼間,已重重的踩在他頭上。因為疼痛,他痛苦的抓著踩著他的大腳,試圖扳倒攻擊對方,但那該死的妖怪卻不動如山,甚至沒有察覺到他的反抗,他的爪子,根本無法傷害烏鬣分毫。
「糞桶都快滿出來了,還不清!、竟然給我龜縮在這裡偷懶?」屈辱的淚水迸出眼眶,他可以聽到頭骨發出嘰哩的迸裂聲,那混帳幾乎要將他的頭殼踩碎。
烏鬣對著他怒咆:「去拿個新的桶子過來,把這裡清乾淨!再有下次,我說叫你把整桶給吞下去!」
烏鬣說完,把沾到糞便的腳,在他身上乾淨的地方揩了兩下,這才轉身離開。
他好恨自己的沒用,好恨害他淪落至今的一切。
他想衝上去,殺了這個奴役他、羞辱他的王八蛋,可他早已試過,早在許久之前,他就曾經試過,卻只是換來更多的毆打和傷害。
事實是,他是個沒有用的垃圾,他用盡全力,也敵不過烏鬣的一根指頭。
在那瞬間,他好想逃走。
只要逃走,他就再也不用受欺壓,再也不用被毆打,再也不用被羞辱。
他可以逃走,走得遠遠的,遠到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他。
然後,他想到了紫荊。
紫荊。如果他不留在這裡,不負責去拿供奉,就會換成烏鬣。光是想到紫荊被烏鬣拖進洞裡的景象,就讓他為之膽寒想吐。「還磨蹭什麼?動作快一點!你他媽的臭得像屎!清好之後就滾遠點!」咒罵聲,再次迴盪在巖洞之中,隆隆。
他掩去眼中的憤懣與僧恨,匆匆的起身,拎著糞桶清理現場。
沒關係、沒關係!
他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告訴自己。
只要是為了她,他什麼都能忍受,他什麼都願意做。
沒有關係。
「阿塔薩古澪。」陰柔的聲音,在洞裡遊蕩著。她似笑非笑的,看著那可憐的傢伙一臉陰鬱的提著一籃食物,走進洞裡走向她。
「那是我的姓,與名。」
他沒有回答,只是沉默的走上台階。
當他靠近時,他顯得異常小心。她可以看見他掩不住的恐懼。這傢伙是逼不得已才過來的,他並非自願而來,不像其它妖怪,他怕她。因為她知道他的來歷,也曉得他的弱點。
「紫荊。」她悄聲開口?在他必須靠近她,彎腰放下食物時,吐出這兩個字。
如她所料的,他僵住,猛地抬眼,對上了她的。
她的眼睛,黑如子夜,深若幽泉。
「你想要她,對吧?」她微笑,小小聲的,說出他內心深處,最深的渴望。
她在笑,他卻只感到惡寒如冷血的蛇,蜿蜓爬上背脊。
他想丟下東西,轉身逃走,卻無法動彈。
「溫柔、甜美,又善良的紫荊…」
柔軟的字句,漫過他的耳,滑入他的心。
「為了你,她放棄了自由,甘願一生被幽禁,做巫覡們的傀儡,哪裡都不能去……」
冷顫,輕輕在頸後游移。
他忍不住大口喘氣,抵抗著她深邃的雙瞳,不讓自己掉進去。
但他在其中,看見紫荊。
對他微笑的紫荊、擁抱他的紫荊、哭著求他走的紫荊……紫荊。他的心口緊縮、抽痛,熱淚刺痛眼眶。「可憐的東西,太過弱小,保護不了最心愛的人,只能在黑暗中哭泣……」她抬手,撫摸他粗糙的臉龐。
那青白的小手,很冷,很冰。
「你愛她,對吧?」
那是深藏在他心底,甚至連想都不敢想,連對自己承認都不敢的秘密。
他痛苦的張嘴,呢喃擠出破碎的字句:「我沒有……我沒有……」
「那你哭什麼?」她歪著頭,幾乎是同情般的拭去他臉上的淚。
「哭什麼呢?」
她的聲音,好輕。
卻像燒紅的刀,烙燙著他的心。
他想逃,想躲,卻移不開視線,動不了身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哽咽著,簌簌戰慄。
像是太過同情他的遭遇,她縮回了手,主動移開了視線。
有如斷線的娃娃,他癱軟的坐倒在地上,抱頭埋在膝中,無助的輕輕搖晃著身體,哭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嗚咽,低低的、悲慘的,在巖洞裡斷續。
「你知道的,你只是不敢承認。」她的話語,字字句句,都敲在他的心上。
他怎麼敢承認?怎麼敢?
他只是個沒有用的垃圾,骯髒、低賤又卑微,連保護她都做不到,連待在她身邊,都會玷污了她。
他怎麼敢承認?怎麼敢?
瞧著那哭得泣不成聲的傢伙,澪的心中除了憐憫之外,還有更多的惡寒。
她看過他的過去,她知道他的來歷,這傢伙的傲氣和才幹,曾經不輸龔齊。
但他的一切,全在這黑暗的魔境,被一點一滴磨掉了。
那些妖魔用盡一切方法,拔除了他的人性、他的自尊、他的傲氣,到頭來,連他的恨,都被磨得一乾二淨。
她絕不要變成和他一樣。
絕不。
她一定要出去,一定要離開這裡。
她要毀了龔齊,毀了出賣她、背叛她的那些人,她要把他們加諸在她身上的,全數還回去。她要報仇,她絕不和他一樣,在這裡坐以待斃!即使,要捨棄她的人性。反正,她早就不是人了,要人性何用?
一抹諷笑,浮現她的嘴角。
「你知道的,你愛她,你想要她。」重新的,澪傾身對著他,誘哄低語:「你知道,我可以幫你,幫你得到她。」
他渾身一震,停止了嗚咽。
「真的,我可以幫你得到紫荊。」
得到紫荊。
可以嗎?可以嗎?他可以?
像沙漠中迷途的旅人,突然看到了水,懷疑那是海市蜃樓,他忐忑遲疑,卻無法抗拒,仍是緩緩的、萬般渴盼的,抬起了頭。
巫女微笑著,柔聲開口,悄聲道:「我可以幫你變得更強壯、更勇敢,讓你比這裡所有妖魔,都更加強大。」
變得比這裡所有的妖魔,都更加強大?
那句話,恍若暗夜裡的光明。他瞪大了眼,希望之火,在胸中熊熊升起。「真…真的?」他顫聲問。
「當然是真的。」她看著他期盼的臉,道:「我是白塔的巫女,只要我想,我就能看見所有被我觸碰的人的想法和回憶,你知道,對吧?我看得見。」
他的確知道,她甚至清楚道出了他不曾說出口的秘密。
「只要你幫我,我就能幫你。」她目光炯炯的勸說著。
他嚥了下口水,問:「怎……怎麼幫?」
她湊到他耳邊,悄聲道:「大人的房裡,有個金色的小盒!」
「不!」她還沒說完,他已經嚇得臉色發白,連連倒退。「我不要!」
她瘋了。
他知道,他可以看見她壓抑在幽暗眼裡的瘋狂與恨意。
她不甘心的爬向他,不顧他的抗議,倉卒的把話說下去:「小盒裡裝著魔人的咒書,裡面記載解開我鐵鏈的咒語,還有得到力量的方法——」
鎖煉在她前進時,鏘鏘作響。
她急切的聲音,聽來莫名淒厲。
「不行!」他害怕的搖著頭,「我不能進去大人的房間,我不行!」
她怒瞪著他,握緊了拳。「為什麼不行?只要有了那本咒書,你我就能解脫,你怕什麼?怕死嗎?你死得了嗎?這麼多年來,你什麼沒受過,你還怕什麼?」他抱著頭,急劇的顫抖著。「妳不懂、妳不懂,還有比死更可怕的,還有更可怕的……」
這個膽小的混蛋!
她恨不得描住他的脖子,強迫他看著她的眼睛,強迫他照自己的意思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