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答的是如此確定。
剎那間,淚水差點再次飄飛出來。
「來,起來吧。」
她笑著,朝它伸出手。它知道自己很沒用,可是還是忍不住抽泣了兩聲,才淚眼矇矓的伸出自己醜陋的大手,放到她美麗白皙的小手上,讓她協助它爬上岸。雖然手長腳長的它,其實只要腳一跨,就能自己輕易上來。但它想要和她握手,想要握住這個替它療傷、煮飯給它吃、幫它洗頭,還願意把它當朋友的女人。
「好了,別哭了,好乖好乖。」她摸摸它的頭,安慰它。「你不要擔心,等你傷好了,自然就可以回家了,下回記得小心點就好。」
聽她這麼說,上了岸的它,哭得更加厲害,淚水幾乎用噴的一樣,嘩啦落下。
「怎麼啦?你還好吧?」看著眼前這雖然瘦巴巴,可就算蹲著,都快比她高,卻哭得像三歲孩童一樣的妖怪,她抬手抹去他的淚。「怎麼回事,我說錯什麼了嗎?」
它乾瘦的臉因為哭泣而扭曲成一團,抽抽噎噎、可憐兮兮的說。
「我……我沒有……我沒有家…」
「怎麼會?」她驚訝的看著他。
「我不記得了…」它哽咽地看著她,用那粗啞的聲音,哭著道:「我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了……」
黑幽幽的森林中,起了薄薄的霧。輕暖的日光,斜斜的灑落林中,映照著不知何年何月被吹倒的樹幹,它倒伏在泉水旁,腐敗了一半,上頭長滿了青苔花草。看著那蹲坐在眼前的妖怪,不知怎地,紫荊從未想到,他沒有回家,竟是因為想不起回家的路。
瞧著眼前這嚎啕大哭的妖怪,雖然明知之前並沒有這樣的先例,但她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沒關係,想不起來就算了。」
她將斗笠戴到他頭上,安慰道:「你別哭了,雖然我不能帶你回家,但就算你傷好了,你還是可以待在這裡的。」
它愣了一下,睜著淚汪汪的大眼,看著她。
紫荊對著他說:「這裡的法陣,有內外兩層。內層的法陣,就是裡面的迷霧森林,外層的法陣,就是外面這邊的森林。迷霧森林裡,無論人或妖或動物,進去了,就出不來。外層森林裡,動物能夠自由進出,但妖怪和人還是會受到法陣的限制,只能進來,卻出不去。」
紫荊將身上的蓑衣,脫下來給他披著,讓他不用害怕那金色的陽光,一邊道:「你可以在外層森林裡生活,這裡有水、有植物,還有動物,也有像這樣的巖穴可以讓你生活,你可以住在這裡。」紫荊越想越覺得這樣是可行的。她伸出食指,對他強調:「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那麼我之後上山,都會帶你的飯菜一起上來。」
聽到她會帶「飯菜」來,它將眼睛瞪得更大。
它嚥了下口水,問:「什麼事?」
她認真的看著他,「如果我超過一個月沒來……」
說到這,她停了一下,問:「你知道什麼是『一個月』嗎?」
「啊?」它嘴巴開開的看著她,一臉傻愣。
她笑了笑,「太陽下山後,月亮會一天天變圓,再一天天變得又細又彎,再次滿月時,就是已經過了一個月,懂嗎?」
月亮?它記得,晚上會在天上發亮的那個。
它閉上嘴巴,點點頭。
紫荊握住它的手說:「如果我一個月沒來,那就表示我死了,到時候你要立刻離開這裡,不要回頭,也不要接近山下的村子,和上山來的人。」
它遲疑了一下,張開嘴嘎聲道:「但……我走不出去。」
「我會教你的。」紫荊微微一笑,「你能答應我這件事嗎?」就算她肯教它認路,它也不敢離開這裡,但它同樣不敢告訴她,它是從洞裡來的。人類很短命,總是一下子就死了。
她若死了,就不會知道它有沒有照做。
說謊,對它本來就不是難事。
所以,它看著眼前的女人,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
它的承諾,讓她再次漾出了一抹笑。
她的笑靨,如春風。
不自覺的,它也咧開了嘴。
然後,才發現,自己正在對她笑。
它已經很久沒有笑過,咧嘴的同時,牽動臉部一些許久未曾使用過的肌肉,它們很僵硬,它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難看,說不定還滿可怕的。
擔心嚇到她,它迅速的想斂起臉上的笑,可她卻再次伸手撫摸它的臉。
「嘿…」
輕輕的撫著它粗糙堅硬的臉,彷彿知道它的窘迫和害怕,她柔聲開口。
「沒關係的,你可以笑。」她清澈如泉的眼,溫柔的映著醜陋的它。胸中的心,像是被她暖嫩的手給包覆住。淚水,迅速模糊了視線。它對著她,再一次,笨拙的牽動嘴角。
微笑。
那是一個很僵硬的笑。
他的笑,醜醜的,有些扭曲、僵硬,卻莫名觸動了她。
想到他的笑,心口莫名隱隱抽疼著。
很久以前,他一定也懂得該如何笑,只是不小心遺忘了該怎麼做。
但他的笑,很真。
或許她不該讓他留在森林中,但他受了傷,無處可去。
而她,需要朋友。
她狠不下心趕他走,她也不認為他有能力破壞法陣,更不用說會跑進供奉地的洞裡了。他若會進去,早就在下雨時,進去洞裡躲雨了,但他沒有,他想必也知道要避開那個通往黑暗深淵的洞穴。
那麼,還有什麼原因不能讓他留下來呢?
從來沒有人在法陣裡養妖怪,養精靈的倒是有聽說過幾個,但精靈和妖怪,原來就是同樣的東西。她知道這是借口,但她真的感覺不到他的惡意。從一開始到現在,她從他身上感覺到的,都是害怕和恐懼,還有迷惘。他迷失了自己,所以才會想不起來要怎麼回家,到處遊蕩。
妖怪的生命很長,她懷疑他在這世上遊蕩了多久,又曾遇到過什麼樣的事?他身上有許多舊傷疤,就算是以妖怪來說,那些傷疤也太多太可怖了。
也許,她這個決定是錯的,但她相信!她想要相信——人和妖怪,其實還是有和平相處的可能性。
就從交朋友開始吧。
她微笑,一邊伸手替他抹去淚水。
風吹得綠葉沙沙作響,像在竊竊低語一般。
看著眼前這個人類女人,它知道,它會用僅有的一切交換,只為看到她對它微笑。
第五章
春雨過後,蛙鳴處處。深山河谷之中,百花齊放。供奉地裡,花香隨風四揚。白雲在藍天上,幻化成不同的模樣。
即使在最深最深的地底,它依然可以嗅聞到那花香,感覺到春風的暖,彷彿抬頭就能看到穿透林葉的七彩光影。
它很想很想到地面上去,但它不敢,怕跑得太勤快,會被主人發現。
那天之後,只要一有機會,它就會往供奉地跑。
回來前,為了避免引起注意,它總是會在進洞之後,刻意把自己弄髒,出去找她時,再到溫泉那裡洗乾淨;她教了它認路,她給的斗笠和蓑衣,也讓它能在陽光下行走,不用再四處閃躲。
她後來還給了它一雙手套,讓它遮蓋自己的雙手,讓它不用害怕手會被陽光曬到;她替它把指尖的部分開了口,讓它指尖的爪子可以伸出來。雖然,把自己洗乾淨很危險,它若是變乾淨了,可能會有妖怪察覺到它在過去一個月,變胖了,察覺到它偷吃了東西,察覺到它和人類交了朋友。但它不想讓她覺得它很臭很髒,它想要她再摸摸它,對它微笑。她喜歡它乾乾淨淨的,它知道。
所以,就算再怎麼麻煩,它還是重複著把自己弄髒和洗乾淨。
想起她的笑容,它忍不住站在走道裡,無聲傻笑起來。
「媽的!垃圾!別檔路!」
一名小妖伸手打了它一腦袋,大聲臭罵著。
「叫你掃個地,你也可以拖拖拉拉的,還杵在這邊傻笑,噁心死了!」
它被打得撞到了牆,雖然很不爽,卻只能咬著牙,低著頭,站到旁邊去,讓那兩名小妖過去。
「別理它了。快點快點,赤尾大人把那擁有神之血的巫女帶回來了!再慢些搞不好連骨頭都檢不到!」
「噓!什麼神?你想死嗎?要是被別人聽見,傳到大人那兒去,包你死無葬身之地!」
「放心,這兒說你和我,除非!」
那小妖一眼朝它掃來,它縮得更旁邊,低垂著腦袋,緊握著掃把,顫抖著。「哈,它才不敢呢,就算真敢說,大人也不會信的!」
「哼,我諒它也不敢!快點,走吧,就算吃不到肉、喝不到血,檢些骨頭來舔也是不錯的!那個可是『那一族』的後代,繼承了『那一族』的血脈,聽說吃了她就能變得更強大!」
「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沒聞到那香味,香到讓我口水直流啊。」
「原來這香味是她發出來的?我一早就聞到了,慘了,那其它人一定也都聞到了,我們快去、快去!」
兩名小妖怪壓根不將它瞧在眼裡,連威脅它都懶,迅速的邁開腳步,匆匆往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