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雪亂舞。
灰茫茫的穹蒼一望無際。
黃琉璃瓦巍峨宮殿如是,灰瓦平民百姓家更是被厚實的白雪壓得低不見底,說是大雪兆豐年,這也要等開春才能印證,這會兒,一宿霜雪壓垮了小樹枝,大大的雪塊往下掉,路人不止被砸得眼冒金星,後腦勺直抵頸子一片冰涼,慘叫更是絡繹不絕。
銀妝素裹的世界很美,卻苦了非要晨起幹活的小百姓,擠脖子縮腦袋雙手互疊在袖子裡仍是擋不住冷進骨子裡的寒意。
苦命啊!
百年老店的學徒出來倒了夜香,搓搓手吆喝著開了店面。
像是一種默契,門板聲響,隔鄰的小哥也惺忪著眼探出頭來,見狀,漿洗了一半的開襠褲扔到一邊,也準備開門見客開始一天的營生。
這裡是城首,冠蓋雲集的京城,商家連綿,萬行聚集,居民富庶。
富賈豪門、官宦王府經常是門對門的鄰居。
「吱呀──」也不知道是誰家的烏木大門敞了開來,門環鏘然,由門檻處踏出一雙素面靴子。
靴子是好靴,小牛皮縫製,裡襯層層疊疊的軟絨,針腳綿密,輕薄又溫暖又防水,這樣的好靴子別無分號,就在京師最富盛名的皮記買的,就算長途奔波也能確保舒適不咬腳還耐摧殘。
男人行色匆忙的要出門。
滿是白雪的階梯下小廝拉著四蹄黑雲的駿馬,馬匹上馱負著兩袋厚實的煉袋夾。
他,的確要出遠門。
「大爺∼∼ 求您行行好。」冷不防,沙啞到近乎艱困的聲音打街的一隅響起。
滿面滄桑的中年漢子瑟縮在他人屋簷的石獅下,身邊帶著一個看不出年紀的孩子。
一夜風雪,積雪頗深,一老一小即使只有幾步路之遙也走得頗為困難。
「不是警告過你不可以騷擾我家主人,你這是幹啥……早知道不跟你客氣,攆了你算!」拉著韁繩的小廝非常不高興。
皇城腳下有明令歸定,不許乞丐流浪漢靠近東西兩條大街,要是主子知道他沒盡到驅趕的責任,換他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我只跟大爺講幾句話,沒有別的意圖,小哥,請你行個方便。」漢子眼巴巴在門外候了一宿,語氣更加卑微。
「說不行就是不行,快快滾開!」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從古至今皆然。
小廝氣勢強硬,也不管那人哀求……本來放任他杵在那是人之常情,趕盡殺絕的事情也不是他的專長,可是這節骨眼∼∼
「讓他過來。」男人聲音溫醇卻頗具威嚴。
漢子聞言感激的上前。
小廝一掌拍頭,這下捱罵是捱定了。
男人抬眼,天下雖是太平,路有凍屍骨,也時有所聞。
他從腰際的錢袋拿出一錠碎銀。
「不不不,大爺,小老兒要的不是銀子。」他揮舞著枯槁的雙手,婉拒了好意。
不為銀子?男人這才發現他們衣著單薄卻不襤褸,面目雖被酷寒凍得泛紅,雙肩積雪,卻乾淨異常。
他們不像乞兒。
「我有急事要出趟遠門,你最好長話短說。」大雪天,即使有黑狐裘遮寒,大門口也絕對不是談話的好地方。
「是是……」漢子一臉感激,「請大爺看看我這孩子。」說著,他動手掀去孩童身上的蓑衣,隨即,一張雌雄莫辨的面貌露了出來。
那孩子不懼不驚,沒有看見陌生人的驚恐,兩丸美目看過他後轉到他身上的黑狐裘,彷彿那根根在風中飄揚的狐毛比他還具吸引力。
男人有一瞬間是看呆了眼。
沒錯,看呆,雖然立刻回過神來,可老實說真不容易。
漢子一見男人收回眼光,又重新把蓑衣披回孩童身上,像遮醜似怕不該的人多看去他的孩子一分。
「我不能要她,請大爺收留這苦命的孩子∼∼」男兒膝下有黃金,但,漢子彎膝跪了下去。
第一章
一塊瑩白的玉從男子的腰際解下來,連著紅繩塞進矮小漢子粗糙的手裡,那氣勢,是不容拒絕的。
「老丈,就這樣說定了。」
「不不……不,千萬不可,田公子這……太貴重了。」諸多操勞,看起來比糟老頭還要糟的矮漢子苦著臉,眉頭打結,沉甸甸的捧著那塊看起來就是貴參參的燙手山芋,七手八腳想把人家硬塞的玉器物歸原主,不能收啊,要是收下,怎麼善後?
不意,公子爺身邊的幾個侍從訓練有素的朝前踏出一步,臉色兇惡,一個個拳頭捋得比饅頭還要大。
啊,這是怎樣,拳頭大就表示後台比較硬嗎?
沒錯,對方的意思的確如此。
雖然說他拳頭沒人家粗,也沒有三頭六臂,更遑論哪來的後台,可女兒是他的,他起碼有允跟不允的權力吧。
這女婿他不想這麼早要不成嗎?
──的確不成。
「你知道貴重最好,那可是我家傳玉珮,本公子看上你女兒,能攀上我是你布老頭上輩子燒了好香,千萬不要敬酒不喝喝罰酒啊。」自詡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刷地攤開折扇,一副給人家天大的恩惠的嘴臉。
他習慣被人高高拱著,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拿不到手,這回,當然也不會例外。
乾癟的手僵了,很慢才放下,可那玉卻烙得他渾身不自在。
為什麼每次來上門求親的男人都是這副嘴臉,他又不賣女兒。
「田公子,小女年紀實在小,還不宜論婚嫁。」
這位自誇家有百畝良田,屋舍從街頭連綿到街尾,富過三代的田大公子敢情好容貌保養有術,看起來才二十郎當歲,可根據左鄰右舍傳言他妻妾好幾房,早就跨過三十門檻,而他女兒才十三歲,老牛吃嫩草也不是這種吃法。
「我先把人訂下,等她及笄我會派人知會你再帶她過門的。」
「等小女滿十五,田公子您大概也駕鶴西歸了吧……」喃喃自語喃喃自語……傳聞還有更難聽的,這位大公子最好女色,瞧他眼眶下的浮腫就是日夜笙歌的最好證據,都老鬼一隻還肖想他家小春,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你胡說什麼!」暴喝!
看起來他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誤觸了人家大少爺的痛腳,不過,路不轉人轉,人不轉,嘴巴轉,「小老兒是說這門婚事實在沒辦法允你,早在田公子之前幾年就有人來提過親了。」人數……還真不少咧。
猴急的人不止他一個。
「我管你誰來提過親,他們有本少爺財大氣粗,有我在衙門當差的爹嗎?」不識抬舉的粗鄙野夫,要不是看在他那女兒委實太過可口,要不然憑他身份地位才不屑跟這低賤的人浪費口舌呢。
「是沒有啦……」
財大氣粗就了不起嗎,當官就想壓死人嗎∼∼ 是沒錯,自古,民不與官鬥,他小百姓都表明招惹不起了還咄咄逼人,是還要怎樣。
不是他替自家的女兒灌水吹噓,那丫頭自打出生就人見人愛,是株會走動的桃花,這幾年更是變本加厲,隨便上街買個東西也能招來狂風浪蝶,那些張三李四王五劉二麻子幾乎把本來就快磨損光的門檻都給踏平了,他這當人家爹親的也從開始的沾沾自喜到越發不安。
「那就結了,識時務為俊傑,這門親事咱們就說定了,哈哈哈哈。」大事底定,田公子喜上眉梢不忘丟下幾聲長笑留給人家當作紀念。
果然是惡勢力,把老丈人的話都當作耳邊風了。
長歎一聲的老布看著空空的街心,半晌,返身拉開虛掩的門進屋去。
當了大半輩子秀才的他所擁有的並不多,一雙兒女,幾箱破書,還有這幢聊以遮風避雨的破房子。
兩袖清風他從來不以為意,也總以為凡事船到橋頭自然直,可是,事情牽扯到女兒的終身幸福,才知道船到橋頭也可能撞上橋墩的。
「阿爹,你把那些人打發走了?」
笑語晏晏,如天籟,女兒這把嗓子天天聽,時時聽,從沒膩過。
從灶頭轉出來的小姑娘有頭如墨的及腰長髮,她不像一般姑娘挽著可人的雙髻還是極盡花樣之能,就一條烏溜溜的辮子隨著走動款擺。
說實在的,她不大會應付自己的長髮,阿娘走得早,女孩兒家的事都只能自個兒來,那些繁複的花樣她做不來,辮子是極限了。
不用天天在頭頂做文章,她反而很自在。
「那種惡霸你是怎麼被他看上眼的?」
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女兒炙手可熱,他這當人家爹親的應該傲慢得如同孔雀不是?
大大的錯。
之前說過,虛榮心滿足了以後接下來是可怕的現實。
求親行列並不會因為他的拒絕減少,那種沒隔個幾日就要抱著頭燒的惡夢實在不好受,因為來的每一尊都比派頭、比錢多,也比誰流氓,他一尊都得罪不起。
他只是個鄉試秀才,說難聽點是窮酸,卻因為有個沒辦法拴在家裡頭的女兒招來一堆跩得二五八萬的瘟神。
福禍無門,誰知道哪天更大的禍事會砸過來,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