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怯地,不敢打破這一刻,恍如隔世的重逢。
他看起來沒什麼變,動作依然那麼優雅,不疾不徐,舉手投足間,有股說不出的味道,嚴知恩也不會形容,一直以來,都覺得嚴君離的氣質是誰也仿不來的,光是看著他便是一種享受。
屋裡的門被推開,他下意識側過身,隱去身形。
女人從階梯上走下來,手中提著行李,嚴君離替她開了後車廂,將行李放入後,轉身給了她一個擁抱。
那個……就是嚴君離的妻子吧?
他悶悶地,捏緊手中行李箱的握桿,很不想看這種太溫情縫襁的畫面,目光卻移不開,死死地定在他們身上。
兩人輕聲交談了幾句,隔了點距離他聽不清楚,然後他替女人調整圍巾,女人仰首親了親他臉頰,坐上車,嚴君離微笑朝她揮揮手,目送車子開遠了,才轉身回到屋內。
一瞬間,很想忿然轉身就走。
他不確定,自己有辦法待在嚴君離和另一個人共築的愛巢裡,面對嚴君離已經屬於另一個人的事實。
但是……怎麼捨得?他等了這麼久,就算是看一眼,碰碰他指尖熟悉的溫度也好……
還在發呆的當口,男人經過窗邊,正欲拉上窗簾,不經意望見佇立在院子外的他,他已來不及閃避,然後,他清楚瞧見男人一怔,旋即身影從那道視窗消失。
但是並沒有從他的視線離開太久,大門很快再次開啟,男人快步朝他走來,步伐略略失了平日的從容。
「小恩,好久不見。」拉開木柵門,男人帶著淺笑,在他面前站定。
他有些迷惑,看著眼前這張溫和依舊的面容。
幻想過很多種重逢時的場景,就是沒有想過,對方會以這種面貌與他相對,就好像那些爭執、傷人的過往不曾存在,他只是去了一趟畢業旅行回來,而他正打開家裡的大門接他。
「我有變很多嗎?」嚴君離摸摸臉頰,不是很確定地問。
他本能搖頭。沒有,沒變,就算變了,他也不會認不出來。
「那你為什麼一副不確定的表情?」還好那雙迷惘的眼神裡,並沒有讀出生疏或客套那一類的矜持,否則嚴君離還真不知要如何接應。
「我只是……有點睏,坐飛機好累。」話一說出口,連自己都意外。
那像是小男孩旅行回來倦累的抱怨口氣,讓嚴君離發自內心笑了:「快進來,外面好冷。」
雖然已經是春天,溫度還是低得讓人有點受不了,不像四季如夏的台灣,這時候都可以看見滿街跑的迷你裙辣妹了。
第7章(2)
嚴君離將行李安置在客房,又去張羅熱飲給他暖身。
聽著對方對氣候的小抱怨,管不住的嘴巴便脫口冒出這句:「那為什麼不回台灣?」如果連台灣的氣候都讓他那麼想念的話。
沖熱水的手一頓,嚴君離沒對這一句做出回應,由背影他也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沖了杯花茶,轉身走出廚房時,順道端出一盤剛烤好的小餅乾。
「這是寧寧烤的,吃吃看。」
寧寧?他妻子的小名?
「嚴大哥說,你結婚了?」
嚴君離停頓了一秒,揚笑應聲:「是啊,我結婚了。」
見他目光往下移,落在空蕩蕩的指間,嚴君離補充道:「我對銀飾過敏,而且也不常出門,婚戒這種東西只是形式,主要是套在心裡,自己知道就好了。」
也是。他在想什麼?那兩張婚紗照還擱在他家裡的床頭上,四年來每看一回就痛一次。
嚴君離沒在這個話題上多做打轉,改問:「你呢?大哥不是說明天的飛機,怎麼這麼早就到了?」
「有候補的機位,就來了。」迫不及待。
嚴君離倒是沒多想,輕點一下頭:「坐了十幾個鐘頭的飛機,要不要先去房裡休息一下?晚餐時間我再叫你。」
他不置可否地起身,倒也不是真的累了,躺在床上其實一點睡意也無,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重新整理思緒。
原本想過,見面第一件事要先道歉,把積壓在心裡十年的話全都告訴對方,只是沒料到嚴君離一派雲淡風輕,壓根兒早忘了那些發酸發臭的陳年舊事,像是故友重逢,慇勤招待的態度,讓他根本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脫稿演出到這階段,接下來該怎麼繼續?難道真的與他哥倆好把酒言歡,你問一句:「這幾年怎樣?」、我回一聲:「馬馬虎虎。」然後敘完舊,假期結束掰掰再聯絡?
不,他不想。
還存在的東西,他就不打算粉飾太平,嚴君離對他還有多少感情他不知道,但是他的還在,從意識到愛情的存在至今,十年的相思只是益發深植入心,他這輩子大概也只能愛這麼一次了,說他卑劣也好,他還想試試看。
嚴知恩在晚餐前走出房門,嚴君離說他的廚藝只能做些簡易的料理,桌上這些是他的妻子事先做好的,他只需負責微波,但是他來得很不巧,寧寧有事要出門一陣子,恐怕不能妥善地招待他。
不巧?哼哼,在他看來,才巧得很,正中他的下懷。
嚴君離不知他滿腦子都在打壞主意,殷切地招待他,用餐過後,沖了壺薰衣草茶,一同在院子裡看星星。
院子裡擺了兩張籐制的搖椅,再擺上一張小桌几,天氣不那麼寒冷的午後,坐在這裡喝個下午茶倒是不錯的享受,而且看起來這對小夫妻應該很常這麼做。嚴知恩頗不是滋味地想。
「你現在好養生。」飲品只喝溫補的茶類,連飲食都清淡得很。
「是啊,刺激性的東西現在很節制,不太碰觸了。」
「明明就還喝咖啡!」在他面前裝什麼乖寶寶,他又不會跟嚴君臨告狀。
嚴君離一愕。那是中午寧寧沒出門前的事了,所以他很早就到了嗎?
知道深究下去,場面一定會陷入尷尬,便故作無事地回應:「那是寧寧喝的。」
嚴知恩不愛他們的話題裡老是出現另一個名字,雖然明知對方這幾年的生活是與那個人密切相連,自己根本也沒什麼立場計較,心裡就是覺得不舒服。
「這次來,打算待多久?」
「待到你嫌我煩,趕我走為止。」
他半輕佻地回應,話中暗藏了幾分真意,可惜嚴君離沒聽出來,笑回:「那工作怎麼辦,大哥不會有意見嗎?」
他聳聳肩:「反正我回去會做牛做馬還他。」
嚴君離聞言,回身正色道:「你這幾年……做得很好,大哥都跟我說了,我很替你感到高興。」
「你會跟嚴君臨談到我?」他不無意外。他以為,自己會是他們兄弟話題裡的禁忌。
「為什麼不會?你跟嚴家有長期的合作關係不是嗎?」
只是這樣嗎?「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嚴君離笑意斂去些許,拉回視線直視前方:「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以前的事,已經過去那麼久了,無論承諾還是什麼,你都不必放在心上,去做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必把自己困死在這裡。」
嚴知恩有些訝然。
他知道自己走模特兒這一途是為了他,也知道自己留在嚴氏是為了他,他什麼都知道,卻從無任何回應——
有的,現在有回應了,他不稀罕,無論留不留,都無所謂。
「就算,我不走這一途、不留在嚴氏?」幾乎是有些怨氣地,瞪著對方。
嚴君離淺笑:「我知道你可以有更大的舞台、更好的發展。」
「嚴君臨要是知道你這麼說,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
大概是咬牙切齒,再罵一次:「咬布袋的老鼠」吧!
嚴君離不以為意地想。
「公事歸公事,私交歸私交,閒暇之餘你若願意,還是歡迎你過來坐坐、喝杯茶敘舊,但如果是因為我而畫地自限,那大可不必如此,你的格局不只這樣。」
誰稀罕多大的格局!他只想留在有嚴君離的地方、穿他設計的衣服,這人到底是真不懂還是裝無知?!
他逕自生著悶氣,又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使性子,只好閉上眼睛往後仰躺,用無言的沉默表達抗議。
各自靜默了一陣,嚴君離低低歎息:「好久沒有像這樣,跟你躺在院子裡看星星了。」
嚴知恩撐開眼皮,斜瞥他一眼,捕捉到那一閃而逝的懷念。
所以,他也不是真的全無留戀嘛。
在他更小的時候,他們常在夏天的夜裡,待在嚴家的院子裡乘涼,嚴君離跟他說故事,最後他會在對方臂彎裡睡著。
真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的他,沒有煩惱,很純真,也很快樂,成天追著嚴君離的身影,只要看見這個人,笑得比什麼都還要開心。
沒有太多的複雜心思,就只是純粹地,很喜歡、很喜歡他的君離哥哥。
那個會牽著他的手學走路、餵他吃飯、陪他做功課、解決他所有搞怪的疑難雜症也從沒嫌煩過,很寵他、很憐惜他的君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