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無法忍受更多,靠牆滑坐在地板上,任飽漲的情緒化為顆顆清透水珠,自眼角逸出。
「嚴君離,你回來……」他啞聲低喃,手肘碰觸到順手塞進口袋裡的手機,想起自己最後傳出的那封簡訊,對方究竟有沒有看到?
他連忙點開收件匣。
——對不起,嚴君離,你不要走!
最後收到的這封訊息內容呈現開啟過的狀態,這表示,對方看到了,卻不願接受他的挽留。
心底最後一抹微弱火光也滅了,頹然地正欲擱下手機,眼角餘光瞥見草稿匣有一封未完成的信件,他呼吸一窒,心想,這會是嚴君離留給他的嗎?
他移動手指,點開草稿匣的內容。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任憑國學素養再差,光看字面也知道不會是什麼美妙意涵,何況他國文成績向來都不差!
胸口像梗著什麼,堵得呼吸不順。
這就是……嚴君離想告訴他的嗎?
兩尾相濡以沫的魚,看起來親密無間,依撐著對方活下去,不能沒有對方,就像,他與嚴君離。
可是如果已經淪落到靠對方一口口水活下去的境地,那麼艱困痛苦地支撐,成為彼此心上最大的負擔,那還遠不如忘記彼此,回到各自的江海之中來得快活,他輕鬆,對方也沒壓力。
這就是,嚴君離最後的決定?要捨掉他,從此相忘於江湖?那為什麼沒有寄出去,反而留在手機裡等他發現?
他不懂,混亂的腦子已經無法再思考更多,將臉埋在膝上,麻木地,失神獨坐,任時間流逝。
他後來想了很久,既然這是嚴君離最後的決定,那他至少能成全他的「相忘於江湖」。
工作上,他已經向店長口頭請辭,之前沒這麼做,是不認為他與嚴君離真會走到這一步,真要分開,他怎麼可能還有辦法留在嚴家的地盤上。
房子的部分,嚴君離只給了他兩個選項,租或賣。所以他也在售屋網張貼了售屋訊息,打算將賣屋的款項以嚴君離的名義捐出去。
房子的地段不錯,又是有口碑的建商,建案甫推出不到一年便向隅,因此前來詢問的人非常多,他當時便走神地想,原來嚴君離這麼早就在做這方面的準備了,還能挑到采光、視野度絕佳的房屋座向。
第一個跟他約好看屋的對象,是一個單身男子,連鞋也沒脫。
他皺著眉,在人走後,把屋子裡裡外外的地板拖了一遍,連鏡面烤漆茶几上所留下的指紋都擦得乾乾淨淨。
這麼粗率的人,怎麼可能會好好愛惜嚴君離用心佈置的小窩,不賣!
第二組是個小家庭,一對夫妻和一個剛上幼稚園的兒子,孩子很皮,在沙發上彈跳,他連談都沒談就直接將人請出去。
然後第三組對象,是一對同居情侶,初步觀感是還不錯,未了,對方問及傢俱是否會一併附上?
他當時沒有回答。
對方趕緊說,不是要佔便宜或殺價,是因為真的太喜歡這個房子的佈置風格及氛圍,感覺很溫暖,如果可以一併附上的話,把價錢加上去也是可以的。
「我再考慮看看。」送走這一對情侶,他又在屋裡發了好半天的呆。
他當然知道那個人有多用心在佈置每一個角落,想到嚴君離親自為他挑選的窗簾、沙發、床具,要割捨給別人,心裡就覺得一陣堵塞。
後來又陸陸續續有不少人來看房子,價錢都開得很不錯,有些甚至超出市場行情許多,請他優先考慮,他都遲遲沒點頭。
最後,他終於懂了。這是嚴君離為他築起的小天地,只屬於他們兩人,無論誰來他都不可能看得順眼,他連外人留在這裡的指紋都無法忍受,又怎麼捨得讓別人入侵他的家。
家——
這個字眼掠過腦海,便覺胸房一陣暖熱。
是啊,這是他的家,嚴君離給他的家,每一個角落都是為他量身打造。知道他淺眠,一點點陽光都會讓他醒來,所以房裡挑不透光的窗簾,床組是依嚴君離房裡那組比照辦理,因為他睡習慣了,床的觸感及軟硬度不對,怕他不適應……
這是家,是嚴君離的心意,他怎麼能不要?
當晚,他便撤了網站上的售屋廣告,然後收拾簡單的行李搬進來。
其實也不太需要收拾什麼,裡頭什麼都替他打點好了,他只要人住進來就可以。
入住的當晚,他失眠了。
腦海塞滿太多他與嚴君離過去的回憶,翻來覆去睡不著。
伸手摸索到床頭嚴君離留下來的手機,他翻身趴在床上,一一點閱手機裡未刪除的歷史簡訊,這是他們專屬的門號,所以裡頭滿滿全都是他傳的訊息,大部分都是一些無聊話,看完就該刪了,嚴君離是留著幹麼啦!
看,裡面還有他上課時傳去的黃色笑話,被對方罵無聊,要他專心上課。
——就一個被社會淘汰、窮得要死的男人在門前種樹喝酒自嗨的文章,有什麼好讀的?
對方完全不費吹灰之力就知道他在說什麼,回了他一個科科笑臉,說——忍著點,你以後還會再讀到這個人的另一篇文章,不過我想你應該也只會罵過度幻想的神經病。
嚴君離說得沒錯,他上高中後讀到桃花源記,確實在心裡腹誹了一句——幻想力過盛的神經病!
類似這樣的簡訊還不少,以前上到很催眠的課,都會跟嚴君離喇賽一堆五四三的,像是評論剛剛走過窗口的那個女生應該有34C,才國中就這樣,將來一定更可觀之類的。
現在看覺得好丟臉,嚴君離那句「低級」罵得合理,可是那時不覺得,還振振有辭地說——我們班上的阿宅更誇張,他還在課桌上畫裸女圖咧!
——阿宅之所以被叫阿宅,是因為沒人青睞,他也只剩裸女圖了,你也想加入阿宅一族嗎?嚴君離當時很無奈地這麼回他。
——怎麼可能!我至少還有嚴君離好不好!
那時回得毫不猶豫,現在再看,自己又何嘗沒有招惹人家?他不經意的言行中,透露出的訊息比誰都曖昧。
——笨蛋,專心上課啦!
看著這幾個字,他完全可以想像,那個人在打字時,臉上帶著縱容,無奈笑斥的神情。
一顆透明的水珠滴落在手機螢幕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再也收不住。
心好痛。
緊握著手機,無聲哽咽,原來失去嚴君離,會讓心這麼痛,痛得……快不能呼吸。
「對不起,我不知道……」
一直以來,那個人總是在,他不必思考太多,也不曾真正去定義過那個人的存在,反正,他是嚴君離的。
他為他付出太多,多到全天下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比嚴君離做得更多,幾乎拿他當自己的命在看待,甚至多到——連他都知道自己終究得是嚴君離的,否則這世上沒天理了。
因此,他開始會鬧脾氣,會反彈,想表達自己也該有選擇權,可是心裡卻也沒想過,這鐵一般的事實會有什麼改變,直到——
嚴君離的離去。
嚴君離的離去,讓心口像是挖空了一大塊,空得發慌。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領悟,原來自己當時強力抗爭、拚命想要的,原來是自尊,而不是自由。
當他想對嚴君離好時,就是發自真心,他不需要被強迫、被命令。
是那種強勢,造成他的反感與反彈,用了傷人傷己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不滿。
可是,他真的不要嚴君離嗎?
不,不是的。
當他真的得到了自由,能由著自己作主時,他不止一次問過自己、正視內心深處的渴求,才發現——他是要的。
他不知道,原來自己如此在乎。
原來,自己根本不能沒有嚴君離。
原來……那沉沉壓在心口的重量,是愛情。
他愛嚴君離——
第7章(1)
他沒再試圖聯繫嚴君離,也許就像嚴君臨說的,有些事情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抹去,它需要時間去平復。
一個人的日子,其實也沒有想像中難挨,不過就是少個吃飯的對象、少個人挨靠著入睡、少個人逛街、少個人傳簡訊說低級笑話、少個人……分享喜怒哀樂。
但無所謂,反正他時間塞得很滿,也沒有太多閒工夫感受那塊角落空缺下來的失落感。
上了大學後,他利用課餘的時間兼差當網拍模特兒,那是一日睡前,想起許久以前與嚴君離閒聊時,曾半說笑地告訴他——
「你設計衣服,那我就負責穿好了。」
他想實現這個承諾。
「J&N」——君與恩。這品牌、這標幟是他們共同所有的,他一直都明白。
剛開始的時候,一天下來要換上百件衣服,拍近千張照片,整個人暈頭轉向,回到家後常發現皮膚又紅又癢,也不曉得是哪些質料讓他過敏,難怪以前嚴家四兄弟常說,他被嚴君離養得很嬌貴。
如今看來,這話還真不假,嚴君離為他準備的衣服,質料從來都不馬虎,他活了十九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會對某些布料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