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憶起昨天,眸光裡的溫度慢慢冷卻,漸漸的變得黯淡。畢飛宇撐著牆,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輕聲歎息。
昨天,就像是一場突然的急雨,下得又大又急,今天,他不敢奢求雨過天青,但是,想要見到她的念頭,很強烈。
扭開水龍頭,傾洩而下的水迅速沖刷他碩健的身體──
洗了個戰鬥澡,畢飛宇試圖讓自己的情緒冷靜下來,今天早上正好醫院沒有太過棘手的患者,他情商了其他醫生代班後,駕車前往傅雅妍指定的地址。
***
巷子有點窄小,他勉強找到了168巷,艱困的繼續往前駛去。
雖然是台北市,這兒的環境淳樸,有別於外頭的繁華喧鬧,巷子不大,裡頭大多是住了三、四十年的老住戶,屬於房地產流動並不熱絡的小社區。
前方的路實在太狹隘,萬不得已,畢飛宇只好暫時找個地方停妥車子,決定用步行的方式盡快抵達傅雅妍的所在地,要不,他真怕晚了,她會突然消失逃開,就像在倫敦那樣。
閉門羹他已經吃怕了,更叫他擔憂的是消失後的下一次見面,那可能不只是一場婚禮這麼簡單了,他怕傅雅妍給的會是叫他一輩子無法承受的結局。
至於是什麼,畢飛宇搖搖頭,實在不敢多想。
張望著門牌上的號碼逐一找尋,見是生面孔,老住戶難免防備的觀望著他的一舉一動。
「少年仔,你要找誰?」剛從市場買菜歸來的老婦人嚴肅的問,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要透過歲月的眼睛確認他的良善與否。
「請問,這裡是168巷,我要找86號的住戶,可是住址到了70號就看不到了……」
老婦人習以為常的搶白說:「86號要往下走,前面路底拐個彎,往左手邊的巷子進去才是,少年仔,你是第一次來ㄏㄡ?」
像這種殘缺的道路規劃,果然只有郵差跟當地住戶才能找得到目標!
「謝謝。」赧然一笑,畢飛宇快步的依尋指示走去。
沿途,幾株木棉開得燦爛冶艷,不難想像繁華落盡後,棉絮會是怎樣地放肆飄蕩。
86號是一棟老建築,灰黑的圍牆上爬滿了綠色的籐蔓,畢飛宇張望了一下,看不出什麼端倪,前頭的鐵門是開著的,門牌下掛著營業中的木牌,就像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等著客人神出鬼沒的光臨,又或者這家小店的存在,才是一種神秘。
畢飛宇走了進去,沿途琳琅滿目的小花點綴,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柔和的芬芳並不是這些草花所散發出來的。
當他推開紗門,瀰漫了整個空間的香味朝他撲拂而來,沁入了焦躁的心,視線梭巡,陷入沉思的傅雅妍正咬著手指,靠坐在桌緣,曲起雙腿動也不動的發愣著。
桌上堆滿了紙箱,似是在進行打包收拾,而她思緒幽遠的存在顯得如此突兀。
畢飛宇敲了敲紗門上的木框,傅雅妍豁然驚醒,趕緊收拾著一旁的凌亂親切的說:「早安,歡迎光臨,今天的手工香皂買一送一,結束營業大拍賣喔!」
「為什麼要結束營業?你該不會又想要逃開了吧?」畢飛宇問。
突如其來的聲音使她頓下手中的動作,愕然回過頭,「……是你,畢飛宇。」
「回答我,這裡要結束營業了?」他跨前一步,木然的表情顯然是對她的預謀離開感到不悅。
「嗯。」她匆匆背過身去。
「為什麼?」
「不為什麼,租約到期了。」說得雲淡風清。
「然後呢,接下來你要去哪裡?」畢飛宇迫切的問,生怕再度失去她的下落。
「不知道,也不關你的事。」她冷冷的望著他,半晌,朝他伸出手,「拿來。」
他掏出手機遞去,「沒想到我們的手機會是同款式,所以我誤以為是我的。」
「謝謝。」她搶了回來往工作服的口袋扔去。
「剛剛過來的路上有幾通電話,飛平找過你,哲修問你什麼時候回家去……」
傅雅妍霍然轉身,擰起眉,「畢飛宇,我不是交代你不要接我的電話嗎?」
他就知道她一定會發火,「我不能確定是不是你打來的,所以只好接了每一通電話,哲修叫你盡快回家,他想安排你進入集團工作。」
傅雅妍瞪他一眼,「多事。」恨恨的轉過身去繼續她的包裝工作。
最好她會乖乖回家,除非她自己願意,要不,誰都不能代她作決定。
雖然已經打算結束營業,還是有幾張訂單得趕在今天交貨,儘管只是少量的購買,可是如期交貨的信用還是很重要的,她忙著把切成方塊的香皂精緻的包裝起來,冉用泡棉紙小心的包裹妥當。
「謝謝你幫我送手機回來,你可以走了。」需要專心工作的時候,她一點都不想看到畢飛宇,因為那非但讓她無法靜下心,還會延誤她的工作進度,況且出貨後,她還得把這裡徹底收拾打包呢!
對於她下的逐客令,畢飛宇置若罔聞,「我不知道你會做手工香皂,我可以挑幾個嗎?」他撿了一塊翠綠色的,湊至鼻尖嗅著……不濃烈,清新的香氣,就像一壺回甘的茶,雋永爽冽。
「當然可以,不過,記得請付款買單,本小店不接受信用卡服務,只收現金。」她口吻尖銳的說。
「雅妍……」
「到底有什麼事?我很忙。」她企圖關閉對話管道。
「你昨晚睡得好嗎?」
「好,好得不得了,一覺到天亮呢!」傅雅妍頭也不回的說。
「是嗎?我睡得不好,我一直想不透,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
「沒有為什麼,就只是說再見的時間到了。」
「雅妍,我們都知道,並不是這樣的。」
「畢飛宇,如果你是來閒聊的,很抱歉,我沒空,想要幾塊香皂隨便挑,當我今天跳樓大拍賣好了,然後挑完就馬上給我離開。」她態度火爆的瞪著他。
不好,她睡得不好,昨晚她哭了一整夜,不知道自己在固執什麼,更不懂為什麼畢飛宇和她的距離會這麼遙遠,愛情為什麼要涉入責任?難道她不值得被單純的去愛嗎?
為什麼要憐憫她?那只會讓她覺得自己有多可悲,感受不到任何欣喜。
場面尷尬,他們各據一方的凝視著彼此,眼神交會下,太多的情緒凌亂的穿透兩個人的身體。
氣氛是窒悶的,直到一旁的傳真機響起了機器的聲響。
「都要打包嗎?我幫你。」畢飛宇捲起袖子,幫著把這些香皂逐一放入紙箱裡。
她沒有吭聲,轉而去抽起傳真訂單,盯著上頭的數字,計算著香皂的存量。
她也不想對他凶,可是一見到他,心就不由自主的急了起來。
難道他們真的不行嗎?她真的該放棄嗎?
「飛平剛剛問起匯款的事情,那是要做什麼的?」
放鬆的神經突然緊繃。該死的笨蛋,畢飛平這個大嘴巴該不會走漏消息吧?
瞪著畢飛宇,傅雅妍激動的追問:「他還說了什麼?」
「沒有,聽到我的聲音,他就掛斷了。」
傅雅妍鬆了一口氣,「應該是婚禮會場的租金、喜宴的訂金和禮服、戒指、場布……雖然結不成婚,可這些依然得如數支出。」她盡量表現得自然。
他掃來銳利的一瞥,「飛平呢?難道他就不需要分擔這些費用嗎?」拳頭捏得死緊。
「這本來就是我單方面承諾要支付。」
畢飛宇狠狠的捶了下桌面,「我不懂你為什麼要自己承擔?為什麼要這麼委屈?如果婚禮對你來說有那麼重要,為什麼你卻要拒絕我?」他一把扳過她,「單據呢?」
「什麼?」她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
「我說那些支出的單據呢?」他大吼。
「在……在抽屜,你要做什麼?」
「這些錢我會全數付清,我不許你出面支付任何一毛錢。」
「為什麼要由你來付清?」思緒一轉,傅雅妍臉色難堪的道:「呵,我懂了,因為你是畢飛宇,你要負起責任,你覺得你們畢家上下都虧欠我,所以呢,銀貨兩訖,你打算付錢買走我的清白和我在婚禮上被飛平拋棄的羞辱嗎?」
「你不要總是擅自解讀我的用意!」天殺的,她怎麼會這樣以為?
「要不呢?你幹麼要替我支付這些費用?說穿了不正是這樣嗎?」
「就當作我買下這裡所有的手工香皂不行嗎?」他抓起其中一個,強勢的說。
「可以,你當然可以,問題是我已經沒有足夠的香皂存量可以賣你。」她把他手中的香皂搶了回來。
「那你就做,現在馬上去做,直到你完全交出我訂單的數量,你才可以離開!」他失控咆哮,雙眼通紅。
夠了,真的夠了,他這陣子被折騰得還不夠嗎?為什麼要曲解他的每一個決定?難道她不能明白嗎?
可笑的是,畢飛宇突然發現這是個不錯的工作合約,至少直到交出貨量之前,他可以肯定傅雅妍不會隨便消失,也不可以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