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勉強,因為這也許便是人之所以為人,每個人一生所必須修為的課題。
若曦只是誠實說出她的規勸與祝福,她不一定是對的,但她確實是真誠的——真誠的至善。懷著真誠與柔軟的心情,那麼無論結果是否為善,基言與其行能否達到真善的目的,都是真正的至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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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若曦說好時間,週五利人雋果然準時到達公寓,準備接若曦到醫院。
看到利人雋,若曦很驚訝。
「我以為你已經明白我的意思。」她對他說。
他看著她。「我也以為你明白我的意思,只要你還在台灣一天,孩子的事情就必須優先考慮。」
「就算我真的必須留在台灣生產,現在的醫院也很好,沒有換醫院的必要。」
「現在的醫院也許不錯,但是更換一定比現在情況更好。不管怎麼樣,我的安排絕對有道理,你不應該拒絕。」
他的話聽起來沒有不恰當之處。
「我知道你的意思。」若曦突然淡淡地這麼說。
他看著她,沒有表情。
「我很感謝,你為我以及孩子所做的一切。」她對他說,態度很誠懇,而且真切。「但是你真的不必做這些事,因為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擔。」
「我並不認為這是負擔——」
「如果對一個朋友,你會做到這麼多嗎?」她打斷他的話,問他。
他沒有回答。
「答案是,不會。」她笑了笑。 「你已經下意識地,把我當成你的責任了。」
他沉默以對。
「我沒有提到孩子,我指的,就是你已經將我當成你的責任,這個責任也許由孩子開始,但是現在,就算沒有孩子,我也已經成為壓在你心頭的責任。」她對他說。
他仍然沒有開口,沒有反駁也沒有解釋。
他的沉默,是一種間接的承認。
「請你不要這麼做。」收起笑容,她嚴肅地這麼對他說:「我不是你的責任,更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責任,因為我有能力可以負擔自己的生活,可以照顧自己,可以過得很好。」
「就算照顧你確實是責任,這本來也就是我應該承擔的責任。」他這麼回答。
若曦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笑著搖頭,微笑卻很苦澀。「你不相信我嗎?你不相信我能獨立,有能力照顧孩子跟自己嗎?因為懷孕的關係,你對我的照顧,已經超過朋友之間應該有的關心太多了。但是我並不需要,這些太多的關切,我沒有那麼脆弱,相反的,我很堅強,我渴求的只有獨立而已。」
利人雋抿著唇,以深邃卻讓人無法看透的眼神直視著她。
「如果你知道負擔是什麼滋味,那麼我請求你,不要讓我感覺到有『負擔』。」她說。
他震了一下,好像這句話道中了他的心事。
他的反應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又笑了,卻撇過臉,不讓他看見她眼中的受傷。
「也許,減少見面,是比較好、也比較直接的方式。」她說,輕輕淡淡的語調,聽起來甚至是輕快的。
「減少見面?」
「對,」她回頭,已經調整好心情。「你有更需要關切的人、更需要關切的事,不應該花這麼多時間在我身上。」
「你指的是什麼?」他的眼色陰沉。
「你明白我的意思。」她對他說:「以後我們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要走下去,如果你現在因為將我當成責任,而浪費了太多時間在我身上,那麼將來你一定會後悔。」
他沒有回應,只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
「我不希望你後悔。」她這麼對他說,將自己退到了最低的位置,說出了本來不應該說出的話。「你應該選擇自己所愛的人,深入地去關心她。如果現在你選擇『責任』,未來只會讓我們都很痛苦而已。」
當她把話說完,週遭突然變得沉默。
「減少見面,就是你認為最好的方式?」最後,他只問了她這一句。
「也許不是最好的方式,但是,卻最適合現在的情況。」她回答。
他深深地看她。
她避開他的眼神。「我不能猜測你心中的想法,但是對我來說,平靜也是很重要的事情。」笑了一笑,她淡淡地說下去:「如果不能解決,那就逃避吧!誰說這不是最好的方式呢?有的時候,時間是最好的朋友,如果不能讓我得到渴望的東西,那麼就允許我逃開吧!」她喃喃地說。
利人雋沒有說話。
他的眼神冷靜得像岩石一樣剛硬,緊抿的唇沒有透露一絲情緒。
「今天,你在家裡好好休息。」他這麼說。「下個星期我會再來看你——」
「我離開台灣之前,我們盡量不要見面。」她打斷他的話,平靜地這麼說:「我再也不想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與你見面。因為我們心底其實都清楚,這樣下去傷害會越來越大。」
也許她是在逼他。
她在逼他離開她,逼他放手。
「不要再為難了,其實放手也很容易,你只要走開就好了。」她再說。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就按照我剛才說的那樣去做就好了。」她抬頭直視他冷靜的眼睛。「我已經說過了,如果不能讓我得到我所渴望的東西,那麼讓我逃開就好了。」她再重複一遍剛才的話,只是聲音,已經不能夠再保持平靜。
然後,她還是對他微笑。「你一定懂得,那種很深很深的感情,就像跌入深淵一樣,不能自拔。如果你不能拉我一把,那麼走開就可以。我會在谷底找到另一個出口,重新活過來,重新過我的生活。」
這幾句話裡,她坦露了她的心跡……
她對他的愛情仍然如同過去一樣深刻。
只是,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渴望永遠得不到的愛情,所以她決定放手。
利人雋看著她。
她眼中的絕望,讓他明白,她決心不再回頭的堅定。
那一瞬間,她眼睛裡埋藏著痛苦、又想強顏歡笑的溫柔,竟然穿透了他的胸口,讓他心痛。
站在客廳的正中央,他清楚地瞭解到,她已經關起那一扇本來為他敞開的門。他們之間,再也不會因為孩子而有任何關聯。
但,究竟是她眼底的絕望還是溫柔,讓他不能移動雙腳,離開她的屋子?
她別開眼,等他離開,但是他沒有立刻走開。
利人雋站在她身邊,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他深沉的眼像兩泓黑色的潭水,深深地收斂起,困擾他的複雜情緒。
「你為什麼不走開?」她問他,聲調輕微顫抖。「你應該立刻走開。誰都不願意讓人看見自己的脆弱,特別是自己所愛的人。」
她像孩子一樣誠實,因為在他面前,她沒有想過欺騙,也不必隱藏感情。
因為他一直知道,她愛他,比他能想像的,多得太多。
但是利人雋不知道,他胸口的痛苦,是因為什麼緣故。他緊抿著唇,凝望若曦,想對她說抱歉,卻沒辦法開口。
因為她始終……
像一個寶貝,像一個天使,讓他心痛不已。
然而他不走,若曦的痛苦就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加深。他的歉意與內疚讓他無法立刻調頭就走,但他不知道,這樣的歉意與內疚,讓她更痛苦。於是她走過來,就像飲下止渴的鴆酒,她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
「好,那就讓我緊緊握住你的手,讓你明白,如果你不走,那麼我就再也不會放開你。」她對他這麼說,將他的手緊緊地壓在自己的胸口。
她的雙手是如此的溫暖,她的眼眶裡,已經蓄滿了淚水。
「現在就轉身離開我,請你現在就轉身離開我,不要再等待了。」她喃喃地對他說,將臉頰埋入他的掌心,像是,在擷取最後的一絲……
溫柔。
他全身震動了一下,若曦沒看見他眸中那一掠而過的,痛苦。
「若曦……」
他開口了,低啞而粗嗄的嗓音,充滿壓抑。
「我曾經想要好好愛你,但後來我才知道,愛一個人是不能學習的。」他說。
若曦的淚水已經流下,她的眼淚滴落到他的掌心,一滴一滴,像灼痛他的苦液。
他繼續往下說,彷彿沒有意識到滴落掌心的淚水。「我沒辦法學會愛你,若曦,因為愛一個人,是一瞬間就決定的事。」
他的話,終於讓她真正的死心了。
這一刻,若曦沒有閉上眼睛,因為太痛苦了,她連合起眼皮逃避的力氣,都已經喪失。
然後,她鬆開他的手,慢慢地滑開……
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手卻握得那麼牢,那麼牢,那麼牢地……握住她的手。
若曦的手完全鬆開了。
利人雋的手卻鬆不開。
他握住她,握得那麼緊,竟然沒有辦法命令自己的手放開她。
直到,她不再看他,移開眼神,她的淚水在臉頰上乾涸。
終於,他放開,非常緩慢地,用盡意志地,終於放開她的手。
他走開,退到門口,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