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做木工?
她茫然,順著走廊來到屋後的倉庫,原本就不甚寬敞的空間如今更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木料,陽光從窗邊射入,映出一道男人背影。
男人穿著灰藍色的牛仔襯衫,淺灰色工作褲,袖子卷高到手肘處,正灣著腰細細地打磨一張木頭桌子。
羅愛理瞪著男人的身影,瞪著他在陽光掩映下顯得格外健康有力的手臂肌肉,呼吸漸漸地凝結。
她凍在原地,彷彿亙古的雕像,沉默地看著時光更迭,耳畔傳來單調而規律的手作聲,伴隨著他沉穩的呼吸聲,一下下地敲進她心房,牽動心弦。
不知過了多久,他工作告一段落,拿毛巾擦了擦汗,一轉身,這才發現她。
四目相凝,兩人都定定地站著,一動也不動。
她能感覺到胸口心韻撲騰,就連呼吸也微微疼痛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沙啞的嗓音在空中迴旋,他沒出聲,目光複雜地盯著她,神情略顯掙扎,彷彿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她咬了咬唇,艱澀地自喉間繼續吐出追問。
「這是我家,你在這裡做什麼?」他依然默不作聲。
她驀地惱了,心海翻騰,不禁拉高了聲調。「該不會又是來給錢的吧?我說了,不要你的錢……」
「不是的!」他急急打斷她。
她怔住。
他看著她的眼神,好憂鬱,憂鬱得令她心口揪擰。
許久,他才啞聲揚嗓。「不是你想的那樣,愛理,我來這裡只是想看看岳母……」
「她不是你岳母!」這回換她打斷他了。「別忘了,我們已經離婚了!」
她尖銳地聲明,也不知是在警告他,還是在警告自己。
他眼神一黯,無語地注視著她。
為什麼要這樣看她?為何要用那種欲言又止,好無辜又好受傷的眼神折磨她?事到如今,他以為她還會對他有一點點同情或容忍嗎?
她撂下狠話。「你出去!我家不歡迎你。」
「愛理……」
「出去!」
話語方落,另一道微蘊著幾分滄桑的嗓音忽然揚起。
「愛理,怎麼發那麼大的脾氣?」
羅愛理愣住,回過眸,迎向一臉訝異的母親。
她頓時有些困窘。「媽。」
羅媽媽雙手捧著托盤,托盤上擱著兩杯涼水、一盤削片的蘋果,責備地看了女兒一眼,轉向鄭雍時,卻是神色慈藹。
「阿雍,弄了一早上你累了吧!來,喝杯涼水,吃點水果,我剛去市場買了很多菜,中午就做你愛吃的魚頭湯跟糖醋裡肌吧!」
「好,謝謝媽。」鄭雍接過托盤,笑著道謝。
居然叫「媽」!
羅愛理咬了咬牙,眸光不悅地掃射鄭雍。
鄭雍假裝沒看到,逕自喝涼水,羅媽媽卻注意到女兒懊惱的神情,慎重地表明自己的立場。
「再怎麼說,我都把阿雍當女婿,他要來看我,我很歡迎,所以你也別把人家趕出去,等下大家一起吃飯。」
「媽!」羅愛理瞪眼,簡直不敢相信老媽胳臂居然往外彎。
羅媽媽明白女兒在想什麼,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你跟我來。」
第7章(2)
母女倆離開倉庫,羅愛理挽著母親臂膀,又是氣惱又是撒嬌。
「媽,你怎麼能答應讓那人進來我們家?他早就不是你女婿了,我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你先別說話。」羅媽媽止住女兒的抱怨,帶著她來到屋子前方的店面,打開燈。
光線乍亮,映出一室整潔鮮明,簇然一新的裝潢與擺設令羅愛理整個呆住了,愕然環顧週遭。
「油漆是新粉刷的,桌子椅子也都是新的,是阿雍跟工廠訂了材料,自己親手做的。還有你看看,這個煮麵的攤子,也都是阿雍幫著我裡裡外外洗得乾乾淨淨,弄得像新的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羅愛理驚駭不已。
「他說你不想要他的錢,他只好自己出勞力來幫我重新整修這個店面。」羅媽媽柔聲解釋。「你好一陣子沒回來了,其實他已經在我這裡待了一個禮拜。」
一個禮拜?
羅愛理不敢置信地望向母親。
「對,他事業做那麼大的一個男人,能耐下心來待在這鄉下地方一個禮拜,幫你媽做木工,整修這個小店面,你說你媽能不感動嗎?怎麼好意思趕人家出去?」
「可是……」羅愛理張口結舌,心亂如麻。
那男人究競想做什麼?他怎麼可以這樣……犯規?他到底想怎樣!
「還有你跟我來這裡看。」
羅媽媽又拉著女兒來到屋後一片空地,原本是雜草叢生的地方如今已修剪得煥然一新,鋪上一條彎彎曲曲的鵝卵石小徑,兩旁的草皮猶如絨毛地毯一般在陽光下晶瑩剔透,草皮上立著一座手工打造的搖椅鞦韆。
羅愛理心韻乍停,瞪著那鞦韆,遲疑了好片刻,才走過去,伸手輕輕地撫摸。這觸感、這造型,還有搖椅上一道細細的刮痕……沒錯,這正是他們在北京時,他親手做給她的鞦韆。
他竟然還留著,而且把它送到花蓮來了……
羅愛理玉手一握,緊緊抓著鞦韆的椅背,心口窒息般地揪著,眼眸隱約灼痛。
「愛理,媽知道你們會鬧到要離婚,一定有緣故,可是聽媽一句話,一個男人在他富貴的時候還是沒有忘記你,這男人對你的感情絕對是真的。」羅媽媽語重心長。
羅愛理垂斂眸,一滴淚水無聲地滑落。
吃過豐盛的午餐後,羅媽媽借口自己累了,想安安靜靜地睡個午覺,趕女兒女婿出門去走走逛逛。
兩人沿著鄉間小路慢慢地散步,經過一條清澈的河流,河上有水車,汩汩地送著水,水花飛躍,閃爍粼粼波光。
羅愛理停下步履,盯著那緩緩轉動的水車,這一路走來,她一直保持沉默,一句話也不說,鄭雍也不勉強她,不動聲色地在後頭跟著。
微風習習地吹來,有點涼,羅愛理輕輕打個顫。
「冷嗎?」鄭雍低聲問。
她搖搖頭,伸手攏了攏米白色開襟針織外套。「不冷。」
說謊。
鄭雍注視著她的舉動,無聲地歎息。
明知道她冷,他卻不能做什麼,他自己身上只穿了件長袖牛仔襯衫,既不能脫外套給她穿,也不可能用自己的身體擁抱她給她溫暖。
他只能悄悄地站得離她近一點,期望自己的體溫能隔著空氣傳到她身上。
失去了呵護她的正當性,原來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鄭雍自嘲地尋思。
羅愛理聽見他的呼吸,感覺他靠自己太近了,忍不住往旁邊退了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鄭雍沒阻止她,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轉過頭,這才察覺他正對著自己苦笑,她胸口震了震。「你……為什麼來?」
這話,似是問得曖昧不明,鄭雍卻很明白其中涵義,他斟酌了好一會兒,才澀澀地回應。
「我想……我欠了你。」
她一凜,嗓音不知不覺變得銳利。「你欠我?欠我什麼?」
他的微笑更苦了。「欠你……一句道歉。」
「道歉?」她不解。
他將雙手插進褲袋裡,低下眸,很認真地盯著她。「我遇見Jason了。」
「Jason?」她先是一陣茫然,接著才倏然想起這人是誰,駭異地睜大眼。
「我問了他當年的事。」他澀聲解釋。「他告訴我其實你是去向他借錢的……兩萬人民幣。」
所以他知道了她是為了借錢才答應跟Jason約會的?
她震驚地瞪著他,而他黯淡懊悔的表情給了她清楚的答案。
他都知道了!
「為什麼不跟我說實話?」他啞聲問。「愛理,你明知道我誤會你跟他……」
「那又怎樣?」她木然止住他的話。
他一愣。
「你知道自己誤會我了,那又怎樣?」她神態冷漠,雙眸亦是空洞無神。
「我早說過了,我跟你離婚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
他啞然,望著她毫無表情的容顏,一顆心直往下沉。
「我是不想再過那樣的苦日子了,我熬不下去了,所以你誤會我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也好,剛好給了我提出離婚的理由。」她一字一句,冷若冰霜。
「其實我感覺鬆了一口氣的,你不懂嗎?」
「愛理……」
「你不用覺得自己虧欠我,沒有必要,你那時候罵得也沒錯,夫妻之間應該要能夠同甘共苦,可是我卻沒辦法陪你熬過最痛苦的日子,沒辦法陪你走到成功的那一天……我們離婚,對你對我來說都是個解脫,不是嗎?」
不是的!
鄭雍想反駁,卻不知從何說起,羅愛理的表情太冷,語氣太無情,在這一刻,他竟荒唐地感覺自己似乎又受傷了。
「別告訴我,到了這時候,你還想挽回。」
言語如刃,割在他心頭。
他是想挽回,很傻嗎?很可笑嗎?
「你只是一時感傷而已。」她彷彿看透了他的思緒,板著臉,冷徹地低語。
「你的前妻居然為了兩萬人民幣答應跟別的男人約會,你覺得你大男人的尊嚴受損了,無法忍受,現在的你根本不把那麼一點點錢放在眼裡,講難聽點,就算隨手丟給路上的乞丐你都不會眨一下眼,可那時候,你的前妻卻要那麼卑微地去低頭求人……我讓你想起了最窮困潦倒的過去,所以你覺得感傷,覺得對不起我,可這些情緒,總有一天會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