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別人的聲音,正跟師弟、師妹說話……
唔,不是賃屋給她的南婆婆,亦非相熟的鄰居,若是卓大娘或卓家小叔,師弟識得他們那一家子,嗓音不會繃得那樣緊,還結巴呢,既驚懼又戒慎似的……
師弟的音量忽高,師妹也急嚷著,然後,她像又聽到景順清亮亮的聲音——
「欸欸,對不住、對不住!咱們爺也是急了,你們多包涵、多包涵啊!」
上下兩道長睫似黏成一排,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掙開這一團迷糊。
甫從被窩裡鑽出腦袋瓜,一道修長影子已來到榻邊。
「你幹什麼……」溫涼的手不由分說地覆上她的額。
「摸你。」苗沃萌答得直白。
陸世平瞠目結舌。她現下腦子不好使,「斗」下去准要慘輸。
那……總還能避開吧?
她扭開頭又想縮回被子裡,他兩手竟鑽進厚被中,一把撈住她!
突然受這驚嚇,她氣勢更弱,嗅到他帶檀味的身香,她那忽冷忽熱的病症似乎瞬間加重。
「你、你到底……幹什麼?」
「抱你。」仍然直白通透。
她拼出力氣橫眸睨他,他竟擺出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賴皮樣。
更丟臉的是,師弟和師妹這時雙雙擠進房內,一見她軟若無骨般被苗沃萌摟住,兩人臉上的表情五顏六色,很精彩地刷過一輪。
苗沃萌也不囉嗦,直接表明意圖——
「你們大師姊歸我管,人我帶走了。」
此言一出,陸世平傻住,霍淑年挑眉凝思,杜旭堂急得哇桂大叫——
「你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平姊哪兒得罪你了?那時闖進你的地方、挾持你的人是我,你若還恨著,有啥嚥不下的就衝著我來! 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讓人鎖了我送官府好了,你帶走平姊想幹什麼?」」
杜旭堂濃眉飛挑,俊龐脹紅,說著就要衝上去搶人,一旁的霍淑年似看出些門道、嗅出些端倪,兩手趕緊牢牢抓住師哥的胳臂。
「敢問苗三爺,想帶咱們家平姊上哪兒去?」她脆聲問,隨即瞄了眼靠在苗三爺胸前細細喘氣的大師姊,見師姊眉心雖蹙, 倒不似厭惡苗三爺的親近,她驚愕高懸的心才稍稍定了錨。
苗沃萌清厲目光迎上她的,淡淡答:「帶她就醫。」
「那之後是在苗家『鳳寶莊』裡養病嗎?」霍淑年又問。
「如此自然方便些。」
霍淑年微笑領首。
「我本也有意請大夫出診,但這兒地處偏僻,一來一往就得耗上大把時辰,苗三爺果能關照我家平姊,當真再好不過。那就有勞您了,過幾日我和師哥再上苗家接平姊回來。」
陸世平卻是不依的,掙不開鎖囚的臂膀,只得搶在苗沃萌回應前說話——
「我不需要看什麼大夫……我睡會兒……睡會兒便能好的……」
八成徹底體會過「小病轉大病、一病幾乎掉小命」這種事,霍淑年這次相當地「助紂為虐」,全然不理會她的掙扎。
至於杜旭堂,他向來對她們師姊妹倆馬首是瞻,但此時一個病歪歪的,另一個美眸發亮,臉蛋也亮,像說的話、作的決定都不可能出錯般,滿是自信,他自然而然就選邊站,選了師妹那邊。
陸世平被男人從榻上橫抱起來時,嚇得不輕。
體溫因病竄高,額頭真是燒得越來越熱,燒得她頭昏腦脹,但仍是知道自個兒正出糗,在師弟、師妹面前這祥丟臉。
「放我下來……」她氣得想捶人,出的拳頭卻半分力氣也無,倒像在撒嬌,軟軟擱在男人左胸窩。
然後,又聽那乘人之危且乘虛而入的苗三爺挨在她發燙耳邊笑笑道——
「我明白,你是怕自個兒太沉,要壓垮人。不過別擔心,你沉歸沉,沉得是有些離了譜,我倒還抱得動你。」
他、他他——
陸世平內心一陣咬牙切齒,氣得差點暈厥。
又或者,她真厥過去了,對於之後的事,真已記不清楚……
第17章(1)
無須睜眸,陸世平亦明白自個兒就在『鳳嗚北院』內寢邊的隔間裡。
身下的厚榻軟褥,還有蓋在身上的被子,儘是熟悉的氣味。
突然間回來了。
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待她眨掉困乏、定定眼神,瞥見一塊舊青布紮成的包袱,怔愣過後不禁苦笑。
那塊青布是她用慣的,這次被半挾半劫帶回苗家,病昏之際,連包袱都有人替她備上,看來不是師妹還能是誰?
她螓首在枕上動了動,又見榻邊矮几上擱著一隻頗眼熟的木匣……也是,苗三爺都讓人替她收拾包袱了,自然不會落下朱大夫揉制的那匣子藥丸。
此時人在『鳳寶莊』,她竟有小鬆一口氣的感覺,全因聽了景順所說,苗沃萌的眼疾治療已在最後關頭,必須一鼓作氣將病根拔除。
而苗家三爺任性張狂的性子沒誰管得了,他若真賴在『牛渚渡』不走,她最後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而現下,她可以不去憂心他了,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嗎?
內心輕嘲一笑。
她起身坐了半響,然後才下榻蹭到桌邊,揭開茶籠倒了杯清水慢慢喝盡。
整座北院靜謐謐,似是天將亮未亮之際。
如此算來,從昨兒個到今日此時,她應已睡掉整整十個寸辰……這中間她曾迷糊醒來過,眸子雖未張開,卻知週遭有人,儘管耳熱腦脹,倒也隱約記得那些聲音、那些對話——
「三爺莫慌、莫慌啊……」當大夫的把著她的脈,呵呵笑勸。
「我沒慌。」當爺的穩聲辯駁。
「露姊兒姑娘這是風邪入裡,膚孔澀抑,寒氣侵膚而熱氣又鎖於膚底,兩相交煎才致高燒暈沉。嗯……待我想想……」
「還想什麼?這病有那麼難醫嗎?」
「三爺別急、別急啊……」
「我、我沒急!」當爺的疑似惱羞成怒了。
越想,心越火熱,思緒卻也更亂。
外邊有聲響,她本能地退回榻邊,快且安靜地再次躺平,半張臉藏在暖被裡。
有人撩開隔間的厚簾子踏進。
隔間無門直通廊外,進出都得經過主子內寢,能在這時候光明正大「摸」進來的除了苗三爺外,還能有誰?
她身子不禁微僵蜷縮,兩手亦蜷成拳頭抵在顎下,呼吸略促。
男人撩袍在榻邊坐下,帶薄香的闊袖悄悄橫將過來,張手摸上她的額。
對她終於退燒的膚溫感到頗滿意似的,他探過後便收手,卻繼續賴著不走。
陸世平覺得呼吸漸難,頭昏昏然又要燒起一般。
「既已醒來,還想躲嗎?躲得了嗎?」
聽那聲嘲弄笑語,她唇一咬,終於翻過身,一雙秀潤眸子黑白分明。
淡薄清光中,苗沃萌嘴角噙笑,眼底黑幽幽卻無軟意。
他身上僅隨便套了件袍子,像醒來立時趕著察看什麼,連腰帶也沒系,露出裡邊的中衣和錦褲,且還披頭散髮。
這祥的他,令陸世平被惹得喉頭微緊,遂抿著唇、對峙般與他相望。
他突然傾身下來,極近地看她!
病中臥榻,她退無可退,眼眸瞠得更圓,眸光在他高深莫測的玉顏上梭巡。
「你……幹什麼?」語調稍嫌虛弱。
「看你。」
她屏息,就見他當真很認真地看她。
那兩道深靜目光在她臉上梭巡,如同她方才看他那祥。
現在才又記起「自漸形穢」這事兒,似乎晚了些。她知自己長相勉強只能及上中等之姿,鵝蛋臉還肉肉的,眉形也非秀氣的柳眉,還頗有英氣……被他深究的眼看過又看,她一時間真想扯來被子蒙了頭。
「你看人就看人……何必挨得這麼近?」她語氣微硬,撇開臉。
苗沃萌終於直起上身,淡淡道:「近點才能看得仔細。」
她心中一突,腦中晃過景順對她說的,說他家的爺,眼睛還沒好俐索……
她坐起,將被子抱在胸前,感覺這祥氣勢足些,低聲道:「三爺當年便已見過我的模樣,何須再看?」
他眉微挑。
「當年那位自稱『老老老姑娘』的姑娘,與你這位『大齡丫鬟』是不是同一人,總得認一認。」
陸世平只覺退燒的臉真又燒起。
她深吸口氣挺直背脊,不再閃避,迎向他幽深的眼神。
「三爺目力得以復原,當真可喜可賀。」
她是真歡喜,很替他歡喜的。一直盼著的事終於實現,她方寸一軟,唇角亦軟。就算這次重逢,他有多欺負人、行徑有多惡劣,光思及他的雙眼能視物了,歡喜之情便漫滿整個胸房,至於其它的事……也是該好好解決的。
「確實可喜可賀。」苗三爺嗓聲一下子偏冷調,說得極慢。
「眼疾再不好轉,我怕去得遲了,你那處矮屋小院要圍得儘是蜂蝶和蚊蠅!」
他、他這話……說什麼啊?」
豈知他慢條斯理又說——
「你這模祥,不適合用花布巾子,還是樸素些好。」
花布巾子……她腦袋瓜裡一蕩,一會兒才想明白他所指為何。
他那時狀若閒適地坐在小院裡喝茶,自然瞧見了卓家小叔遞來的花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