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握得死緊,連掌心的肉都要被掐進指中,尹蒼奧強壓住胸中的悲慟、疑慮,甚至是憤怒!
顏亞晉率領的軍隊竟中敵方埋伏,全數遭殲滅無一人生還!
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
他一拳捶向棺槨,悲憤加交。
顏亞晉是出了名的謹慎,就算身中埋伏,怎麼可能連逃脫的機會都沒有?就連狼煙……也來不及放出,就屍橫沙場上。
尹蒼奧眼底有淚,耳邊迴響著顏亞晉曾對自己說的話——
我生在沙場上,也活在沙場上。總有一天,也將成為供人憑弔的戰魂,讓人惦記著,死得其所,也好!
他以為那不過是句玩笑話,未料到竟一語成讖。這教尹蒼奧情何以堪?
彼此出生入死,數多年的情誼,在一夕之間全數化做雲煙。
沒有人告訴他顏亞晉奉旨打先鋒,沒有人告訴他敵方是嗜血成性的蠻夷……更沒有人和他說,顏亞晉以寡擊眾,僅率五千騎兵迎戰對方三萬大軍。
而顏亞晉的傷勢,甚至還未完全康復,便負傷上陣——
他們力敵蠻夷,短短三天之內被敵方殲滅,無一生還……
這幾日,堆積如山的軍務讓他抽不開身,不過才短短一眨眼間,顏亞晉的身影他再也看不見,他永遠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永不再歸回。
「你好狠,說走就走。」尹蒼奧咬緊牙根,再多的傷悲,拼了命的往肚裡壓。
一抹素白身影走至尹蒼奧身旁,左艷突然來訪。
夜過戌時,弔唁的遠親友朋早已歸回,這不同尋常的時辰她竟出現?尹蒼奧瞥見她時,莫名的憤怒不知從何而來。
「你來做什麼?」冷冷的一句話,此處肅穆冷然的空氣為之凍結。
左艷輕笑,眼裡毫無半點情緒。「當然是來慰問的。」捻一炷香,她煞有其事的在靈前跪拜。
邁開腳步,尹蒼奧抓住她的肩頭。「少在這兒貓哭耗子假慈悲!」若不是她,顏亞晉和他也不會無端刀劍相向。
左艷細長的黛眉一挑,美麗的鳳眼噙著笑。「你也會失控?呵,我還以為你無血無淚呢。」
「你來這兒就是想見我的狼狽?」好殘酷的女人!尹蒼奧寒著一雙眼,手裡勁道又加重一成。
她狠狠甩開他的手。「有何不可?」
左艷將香隨意插進爐裡。
尹蒼奧咬緊牙根,她的話就像是火辣辣的巴掌般,狠狠甩在自個兒臉上。
是,他確實失控了,偏偏被她瞧見,讓她得逞……
總以為這數百年來,幾經幾番輪迴,他已經看破紅塵,惟獨情關。可顏亞晉的出現,也寫入他滄桑的人生旅途中的一頁。
左艷旋過身面對尹蒼奧。「我以為你永遠都是這麼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
「我不像你,冷血無情!」尹蒼奧瞇起眼,見她此刻的笑容,恨極了。
「是這樣啊……」左艷把玩自己的頭髮,輕頷首。「一個顏亞晉就讓你心碎欲狂,要是段羽霏呢?」
尹蒼奧瞠大眼。「你說什麼?」這狠毒的雙眸,彷彿很久很久以前,他曾見過,那也同樣是一段他不願想起,甚至寧可遺忘的記憶。
「你欠我的,還沒還呢!」森冷的語氣透露著一股咒恨。
那雙眼紅得撼進他的心底,直搗他的胸口。萬般妒忌仇怨,他怎麼會忘了那雙眼?
「是你?」尹蒼奧震驚的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她竟追隨他至此,還不願善罷甘休。
左艷向前一步,偎著他精壯的身軀,伸手撫上他臉上那條淡紫色的傷疤。「我以為還要花些時日才會讓你想起我。」
為什麼?為什麼她依然像是鬼魅般纏住他?為什麼在這樣悠遠漫長的年歲裡,她仍然不肯放掉怨恨?太多太多的疑問讓尹蒼奧不解。
溫熱的氣息微吐在他頸脖間,左艷的手貪婪地在他臉上流連。「我很高興在你的眼中看見這樣的反應。」她放肆地笑開來。
尹蒼奧因她的話而表情糾結,他忘不了百年前的她,有多殘酷冷血……更忘不掉她眼中的恨念與怨懟。
「你可以到死都執著,而我也同樣可以。」他們都擁有相同信念,不願服輸,無論如何,也要達到所願。他們是天底下,最相像的人!
「你想怎樣?」
「欸,都是舊識了,何必這麼凶?」她笑開來,因為自己佔上風。
任尹蒼奧如何神通廣大,如何耐心等待,但他千算萬算,也未料到身後還有個她,伺機而動,企圖將他擊潰。
尹蒼奧永生永世的奢望,她會讓他成為絕望!
「滾!你給我滾開這裡!」尹蒼奧心口滿是怒火,大聲咆哮著。
「尹蒼奧,你很快就會知道自己是多麼愚蠢。從前欠我的,今後我會一點一滴從你和段羽霏身上討回。」
她朗聲大笑,尖銳的笑聲飄蕩在清冷的靈堂裡,詭異得教人心生畏懼。
「這只是個開端。」
第八章
詭譎的氣氛,籠罩在華麗氣派的大廳裡,教人不寒而慄。
「你說!有沒有?」
纖弱的身軀被兩旁僕人架起,羽兒白著一張臉氣若游絲。
廳內的僕役有的拿著木棍,有的提著水桶,還有拿著繩索……人人表情皆是木然。
她太過恐懼,因為那女人眼中充滿殺意。
「不說話?很好!」伸來一掌,她重重地打在自己妹妹面頰上。「說還是不說?」
嘗到滿嘴腥膩的血味,她忍不住作惡。
「他不在這裡,我看你還能倚靠誰?」
她肚裡有自己夫君的骨肉?憑什麼?憑什麼?沒有天理!
思及此,她一掌又一掌毫不留情直揮向羽兒,打得她倒在地上幾乎昏厥。
「裝死?膽敢在我面前演戲?」惱怒的大吼,她喚來下人。「給我拿水來!」
身旁的僕人照著她的話做,只因她才是這將軍府裡真正的主母,坐擁高位。
「把她給我狠狠潑醒!」她毫不在乎這隆冬的十二月天裡,氣溫有多低寒、有多凍人。
一陣寒冰水氣,凍得羽兒四肢百骸發冷,意識頓時清醒。
為何不讓她死了算?為何有血緣之親的姐姐會這樣折磨她?難道僅存的手足之情,從不曾存在過嗎?
「我的話還沒問完,你少給我裝死!」她粗暴地扯著羽兒的發。「說!你肚裡的孩子是不是他的?是不是、是不是啊?」她的怒吼充斥整座府邸。
羽兒噙著淚,她無語地看著自己的姐姐。
她只是愛他,簡單而不貪求任何回報的愛他,為什麼不肯饒過她?
「不吭聲?」鬆開乎,她殘酷的笑。「我總有辦法要你說。」
說完,她毫不猶豫往妹妹的腹上猛地一踹,使勁氣力。
「不要……」那是她和他的孩子啊。「我求你不要……」
「不准叫我,你這賤人根本不配!」燒紅一雙眼,她的理智一點一滴瓦解。「來人啊!給我綁起來,將她吊在這裡!」
「不要……不要……」腹腔抽痛,一種恐懼感溢滿全身。
底下人俐落地將她吊在廳上,用繩索高高地吊著。
她懸在半空中,哭紅一雙眼。「姐姐……我求你不要這樣……」
「現在說話了?你肯說了?」她大聲笑著,迴盪在廳堂裡的是殘酷的笑聲。「接下來,我會讓你喊個夠!」
「給我打!把她肚裡的孩子給我打出來!狠狠地打——」
她不准有人和她作對,也不准有人比她還得寵,她不准!不准!
「不要!不要!住手——」
淒厲的哀號聲不絕於耳,隨著落棍聲一回又一回,越演越烈。
那天,窗外正飄著茫茫大雪,大地一片悠白寂寥。
她的血,灑在那座充斥陰寒笑聲,且森冷晦暗的將軍府邸。
而他……還未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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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蒼奧佇足在顏府裡,在夜裡形單影隻的身影顯得有幾分的滄涼。
以為經歷過這麼多次的衰老死別、分離永隔,他對一切已經麻木到了極點,未料再次碰觸,卻難免傷悲。
眼前的一物一景,一草一木,都是這麼熟悉,然而今晚一切都不同了。
走到曾經與他賞月把酒、弈棋賦詩的亭台裡,尹蒼奧覺得心情特別沉重。
曾經的歡笑、輕愁、爭執、共享……種種的一切,不復存在。
石刻棋桌上,曾經是屬於顏亞晉的位子如今空蕩無人,頓時尹蒼奧感到好孤單。
他為顏亞晉悲痛,那他是否會在另個世界惦念著自己?
無預警的,一雙纖手輕按上他的肩膀。抬起頭來,落入眼中的,是段羽霏哀淒的眼。
尹蒼奧忍不住摟著她的腰際,整個人埋入她的心口之中。段羽霏在剎那間明白他的脆弱。
「為什麼我會那麼難過?不就是死亡而已……」尹蒼奧粗啞的語調聽來極度傷悲。
段羽霏環抱著他,分擔他的感傷。「因為我們太在乎他,但他卻離我們好遠好遠,遠得再也看不見他……」說著說著,她也不禁鼻酸。
他開始了另一種想念,愁緒猶如深不見底,又恰似淡得找不著痕跡,如影隨形,包圍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