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用過膳後,嚴馭堂早早便躺下安歇——這也是他現今最需要做的事。
不意外的,李進得到消息後,立即派出他的十二名近親侍衛南下護駕,因此他的安危暫時無虞了,只是他該如何揪出幕後主導?審視著身上的傷痕,他陷入沉思。
此時,一陣悠揚的旋律自窗外流洩而入。
翻身下床,他走到窗前,瞥見十餘尺外的大石上坐著一道纖影。
回憶驟然被喚醒——以前芷茵也常對著他彈奏樂曲,性情柔婉的她所奏出的多半是委婉動人的音律,猶如醇酒佳釀般,讓人十分陶醉……
不自覺的,嚴馭堂像是被催眠般直朝聲音的來處走去……
「芷茵,是你嗎?」他輕聲喃道,彷彿擔心聲音再大些,眼前的幻境便會消失似的。
自她去世後,他們連在夢境中都不曾見過,他是真的很想她。
然而他的冥思並未持續太久,在下一瞬間,一陣驚天動地的尖叫爆開!
「呀!」無聲無息的出現在身後的黑影讓元千夢嚇了一大跳,整個人更是直接從石頭上滑下!
意外發生得太快,快得連嚴馭堂都搶救不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狠狠跌坐在地上!
「好痛喔!」元千夢哀號出聲。
「還好嗎?」如夢初醒,嚴馭堂急忙扶起幾乎四腳朝天的她。
是他認錯人了……也對,芷茵怎麼可能會在此時出現在他眼前?他在內心嘲笑著自己。
「我看起來像是還好嗎?」輕撫著幾乎摔成兩半的玉臀,元千夢齜牙咧嘴的說:「我跟你不一樣,你是練家子,摔一下可能不痛不癢,但我的骨頭都快散了!」
「再說,你是傷患耶!都什麼時候了,不乖乖在房裡養傷,出來閒晃做什麼?還一聲不響的欺近,你不知道人嚇人可是會嚇死人的嗎?」盛怒下的她將所有過錯全推到他身上。
「對不起。」從小到大沒說過幾回的三個字極其自然的自他口中溜出,「有沒有傷到哪裡?」『
「等我先把被嚇跑的三魂七魄全找回來,才有辦法回答你的問題!」甩開他的攙扶,元千夢沒好氣的一拐一拐走向石椅要坐下,然而迅速傳來的劇疼又讓她很快的站起。
「對不起,要不要請黃大夫來看看?」她的『坐立難安』讓他感到很抱歉,他想幫忙,可她摔傷的偏偏是外人不宜插手之處。
「算了!黃叔忙了一天,就讓他好好休息吧!」元千夢試著平心靜氣,腦海中卻閃過一個想法——「你該不會是在藉機報仇吧?」
「什麼?」俊顏微征。
「因為我早先跟你意見相左,所以你故意趁我不備,跑來嚇我,對吧?」水眸狠狠的瞪著他,似乎想看穿他的意圖。
果真如此,她絕對會要他好看的!
「在下不是那種量小之人。」嚴馭堂心平氣和的解釋。
「是嗎?」她挑眉,「會說出『寧可錯殺一百,也不願放過一人』這種話的人自言器量不小,你認為我應該相信嗎?」
薄唇一抿,嚴馭堂低聲道:「我一直想為稍早的事道歉……」
他知道她在生氣——先前他的三餐都是由她送來,今晚,與他有口角的她卻是不見蹤影,很明顯是在跟他嘔氣。
平時,他是不會將這類小事放在心上,然而對象是她——他無法不正視,只因她一向對他照拂有加,下午他卻對心情原就不好的她動了氣……
「道歉?你還好吧?」不能怪元千夢訝異——相較於他先前的疾言厲色,如今低聲下氣的他讓她直覺得判若兩人。
「對不起……」對上她質疑的水眸,嚴馭堂再次道歉,「當時我說話太武斷了,若是傷了你……我很抱歉。」
元千夢原先的確還有幾分不爽,不過他都低頭了,她也不好再計較,免得顯得小家子氣。「算了,人與人本來就常有意見相左的時候……不過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是被你的樂音給吸引過來的。」
「那你也不需要一聲不吭吧?雖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但你還是嚇到我了!」
「抱歉,我只是一時出神了,將你誤認為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他帶著異樣的眼神讓元千夢直覺想到那條銀鏈,然而嚴馭堂卻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笑。
「是一位舊識……話說回來,你用的是何種樂器?與平日聽到的似乎不太一樣。」
看出他不想在這話題上多所著墨,元千夢也沒追問,「你說的是那個吧?」纖指直指向遠處的一棵樹。
「樹?」嚴馭堂有些意外。
「是樹葉。」她糾正。
「樹葉可以發出那麼悅耳的音律嗎?」
「當然。」她賞他一記少見多怪的眼神,「不過需要一點訣竅,你想學的話,我還能教你呢!」
「你的氣消了嗎?」
「你都自言不是量小之人了,我又怎麼好意思再記恨呢?」笑靨重新回到臉上。
見她恢復如前,嚴馭堂繃緊的俊容這才略顯舒緩。
「這是相思樹的樹葉。」一拐一拐的上前折下兩片樹葉,元千夢將其中一片塞給他。
「相思樹?」嚴馭堂一怔,「是傳說中,被宋康王拆散的韓憑夫婦,死後不能同葬,遂自墓上各長出兩棵大樹相抱在一起的相思樹嗎?」
「娘是這麼告訴我的,不過雖然這種樹的背後有個淒美的故事,它的樹葉卻能吹出很好聽的樂曲呢!」沒發現他的眼底閃過苦澀,元千夢逕自道:「先修一下葉片的形狀,再以食指和拇指夾住葉片,往上卷,含進嘴裡……」
她邊示範邊說明,「上唇往內略斂,下唇則要緊貼著葉子才不會漏氣……」
「嗯……」見她解說得認真,嚴馭堂暫時壓下愁思,跟著學了起來。
「不對!不是那樣,吐氣要緩慢,施力也要均勻,你再瞧一遍!」
屢次拍掉他動作錯誤的手,元千夢再三指導正確的方法,嚴格的程度直可與學堂裡的夫子媲美。「出聲時要盡可能延長氣息與時問,並保持聲音平穩……然後慢慢改變拉緊樹葉的力道及含在口中的深度,這樣就可以吹出高低不同的聲音了……」
經過反覆練習,嚴馭堂終於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元千夢不禁用力為他鼓掌。
「對、對,就是這樣,我沒騙你,很簡單吧?」她洋洋得意的笑著。
他可是她門下的第一個學生呢!
「嗯,沒想到小小一片樹葉也能吹出悅耳不亞於絲竹管弦的樂曲……」嚴馭堂感到難以置信。
「天下間多得是你想像不到的事,若只是一味以狹隘的眼光和想法去看待這個世界,你會錯失很多精采的事物,也會常做出錯誤的判斷。」
知道她語帶雙關,嚴馭堂只是淡然笑道:「受教了……對了,你這是無師自通的嗎?」
「當然不是,是娘教我的。小時候,每晚我都是在這葉子所發出的樂音中入眠的,可惜娘已經不在人世了。」
最後一句話讓嚴馭堂的瞳眸再度罩上一層沉鬱之色。
正當他因記起晦澀的過往而默然不語時,清脆的聲音再度響起,「不過沒關係,以前是娘奏曲給我聽,現在換我吹給天上的她聽;每當想起娘,或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會這麼做。」凝視滿天星斗,元千夢輕笑道,彷彿娘親慈祥的面容就在其間似的。
「令堂應該去世很久了吧?」看來時間將她的傷痛治癒得差不多了。
「我不知道你所謂的很久是多久,不過我娘大約是在一年前離開的。」
「一年前?」他不由得詫異。
芷茵去世三年了,他仍然無法從傷痛中走出來,但她顯然恢復得很快……遠比他來得快。
「嗯……」此刻,元千夢忍不住想問他——它的主人是他這麼哀傷的原因嗎?
然而記起先前說過不會主動過問他來歷,她很快的住口,並提醒自己:那並不關她的事,問了也沒意義……
「怎麼突然不說話了?」嚴馭堂注意到她突然沉默下來。
「沒什麼……」匆匆扯出笑靨,元千夢道:「你好像很好奇,為何提及我娘去世一事時,我看起來不怎麼悲傷?」
「的確……」面對失去至親一事,他們兩人的態度有著天壤之別。
「初時當然會很傷心,我甚至曾經怨娘丟下我獨自面對孤獨與悲傷……但或許時間真能治癒一切的傷痛,到現在,我只記得跟娘在一起的美好回憶……」
他也記得和芷茵在一起的快樂回憶,然而每想到一次,他就覺得心痛一次。
「雖然我和娘今世的塵緣已盡,不過我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相逢絕非偶然,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不是嗎?因此我認為娘和我之間必定存在著累世的羈絆,將來在某一世,我們還會再相見的。」說到這裡,她的聲音變得異常溫柔。
「但,屆時就不見得是以母女的形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