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煮飯時,祝晶炒了幾樣鮮蔬。在外旅行的那幾年,讓她養成了自己動手張羅餐食的習慣。
早年娘過世後,她跟爹都不諳廚藝,鄰居大嬸見他們父女倆可憐,經常送來飯菜。後來爹乾脆聘請鄰居大嬸包辦家裡餐食,解決了三餐的問題。
再接著,小春漸漸長大了。她不在家的這七年裡,到了後幾年,幾乎都是小春掌廚了。
與小春協力炊飯時,祝晶不經意提起:「小春,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可以拜託妳繼續幫我照顧爹嗎?」
小春停下手邊的動作,有點慌地瞪著祝晶。
「妳不是說妳不走了嗎?小公子,妳不是說妳會一輩子留在我們身邊嗎?」
祝晶笑道:「我是說過啊,可是-」
「不要可是!」小春激動地搖頭道:「小春不要聽那些可是。」她絕對沒有辦法再看著她的小公子「又一次」離開她。她不要!
小春激烈的反應讓祝晶無法再說下去。她安撫地笑了笑。「沒事,別擔心。我只是隨口問問,別當真。」以後找機會再說吧。
「真的?」小春狐疑地看著祝晶,仍有些緊張,好像怕祝晶下一刻就會從她眼前消失似的。
見小春仍然不信,祝晶捏了捏丫頭圓嫩的臉頰道:「好啦?我不開玩笑了。瞧,我弄了幾樣在西域學到的菜色,有酸酪甜豆、紅椒燒肉呢,等爹回來,咱們一起嘗嘗。」
「只是開玩笑?」小春仍有些擔心地一再尋求確認。
「傻瓜!再問下去,就要天荒地老了。妳很閒嗎,丫頭?」
幾顆淚水在眼眶邊打轉,小春忙別轉過身去,聳起雙肩。「誰、誰叫妳要開這種玩笑,妳都不知道我這幾年有多想妳……」
「那……妳今晚要不要跟我一起睡?」祝晶沒奈何地提議。
小春抿了抿嘴。「妳房裡那張床有點小。」是小時候睡的,還沒時間換張新床呢。「不然妳來跟我睡吧。小公子,小春房裡的床前兩年才換過的,兩個人睡一起沒問題。」所以當然要一起睡嘍。
祝晶噗哧一聲笑出,故作猶豫。「可是,這樣真的好嗎?公子跟丫頭……要給別人知道了,小春會不會嫁不出去?」
想到可以跟小公子擠一床睡,小春笑吟吟。「沒關係!」毫不在乎地說:「小春只要有小公子就好了。」
祝晶不自覺斂起笑意。「妳是認真的,小春?」
小春很認真地點頭。
祝晶卻有另外的隱憂。她擔心,萬一以後她真的不在了呢,那屆時小春、爹、舅舅,甚至是恭彥……他們會有多麼傷心?
「小公子,妳怎麼了?」祝晶臉上的表情讓小春蹙起眉頭。
「我哭了嗎?」祝晶連忙摸了摸臉。沒有啊,臉頰是乾的。
小春歪著頭說:「沒,妳在笑呢。小公子,有什麼好笑的事嗎?」
啊,是在笑啊,那就好。多練習果然是有用的。人生短暫,早已決定要以笑顏來迎接未來每一天的祝晶放下雙手,微笑道:「是有點好笑。因為我剛剛想到,不曉得破曉今天會不會過來家裡吃飯哦?」轉移話題有用嗎?
一講到那個喜歡吃白飯的大飯桶,小春便覺得氣悶。「小公子妳故意的,對不對?」
「呃,有嗎?」裝傻。
「有。而且他今天不會來。」
「喔,為什麼?;」小丫頭說得好肯定呢。
小春篤定地告訴祝晶:「因為他每隔五天來一次,今天是第三天,他要後天才會來。」
「喔。」把日子記得這麼清楚啊。祝晶掩著嘴偷笑。看來小丫頭還是很在意的啊。怕小春尷尬,祝晶也沒點破。
晚飯時,呂校書在坊門關閉前回到家中用餐。
祝晶在晚飯後拿出一對花鳥紋金手環送給小春,一塊天然的璞石和一雙織錦烏靴送給父親。
兩人看著禮物時,勉強地擠出笑容。
並非他們不珍惜祝晶的這份心意,而是因為他們都清楚,眼前那溫暖笑著的人,才是他們心中的珍寶。
回來就好。小春想。
平安就好。呂校書想。
最重要的是,要長命百歲,一輩子相守,不要再分離。
夏日的長安城,空氣乾燥到一有馬匹急馳過大街便會刮起塵土,漫揚街道。
睽違七年,走了一趟西北絲路,又搭著海舶從海上絲路回到長安,這樣的冒險歷程怕是許多人一輩子也難以想像的吧。
呂祝晶小時候曾經夢想過的事情,並沒有在一趟陸路和海上絲路的旅程裡徹底得到滿足。她喜歡在西北沙漠裡行旅觀星,也喜歡在草原上盡情奔馳,絲路上每天都有新鮮事,日子一點也不無聊。
可回到了長安後,她發現,原來她也很愛能安穩地睡在堅固的屋簷底下,不用擔心突然刮起的沙漠風暴或在無盡瀚海中迷失方向。
這樣清閒的日子,不知還有多久可過呢?
安置了張竹床,翹著腿躺在自家後院的榆樹蔭下,她把玩著掛在頸項上的護身符,閒閒沒事做。
花錦縫製的護身符上繡著幾個日本字,意思是「住吉神社」,供奉的神靈是日本人所信奉的大海守護神。
搭乘波斯商舶自南海歸來時,航程意外地順利,僅僅一年半的時間便回到大唐,不知是否也有一點功勞是出於住吉大神的守護?
這護身符,早年曾見過恭彥隨身帶在身上,不知道是誰送給他的呢?應該是很親近的人所送的吧。
耳邊聽著小春一會兒哼著歌,一會兒又與來討飯吃的破曉鬥嘴,祝晶嘴角一直掛著閒適的微笑,星眸半睜半閉,直到廚房傳來一聲好大的聲響,狀似打破了碗盤的聲音,祝晶才猛然坐起。
正遲疑著是否要到廚房去看看那裡發生了什麼事,前門便傳來急促的敲門聲,祝晶改跑向自家大門。
「來了來了。」她喘著氣喊道。
可能是聽見了她的聲音,門外的人不再敲門,靜候在外。
祝晶拉開大門,迎接著她的,是一抹好思念的笑容。
正是井上恭彥。
「腳傷好些了嗎?」他關切地問。
「已經沒事了。」她輕鬆回答。
「那跟我去看夕陽吧。」他坐在租來的板車上,朝祝晶遞出手。
祝晶咧嘴一笑。「好啊。」
關上大門,也沒跟家裡人交代去處,她將手放進恭彥手中,讓他將她拉上車。
「駕!豐井上恭彥駕著馬車,往東方長街駛去。
板車上堆放著一個小包袱,祝晶坐在恭彥身邊,好奇地抱著包袱。
她側看著他的臉龐,發現他駕輕就熟地操控著韁繩,速度既不太慢,也不至於過快。忍不住回想起他剛到長安那年,要去慈恩寺看花,走在路上時,恭彥擔心她會被奔馳得太快的馬車撞到,一直拉著她靠往路邊,很窩心。
沒去想恭彥怎會突然有興致拉著她去看夕日,也沒想他是不是還得在北裡當樂師,她只想,好歡喜見到他,能跟他在一起,不管去哪裡,心底都開懷。
輕便板車奔馳在寬敞的橫街上,一路往長安城東的新昌坊而去。
進入新昌坊,轉向坊內南街行進,街道開始進入平坦而漸漸拔高的坡地。
樂游原這片在地勢平坦的長安城中突起的高地,是漢代長安的皇家苑囿,歷經千百年,在前朝時已成為一片廣大的墳地。前隋為了建造首都大興城,遷葬了原有的古墳,並在此地立寺,命名「靈感」,以超渡亡靈。
現在這座寺廟已改名為「青龍寺」,是長安城中漢傳密宗的三大寺院之一,與大興善寺幾可齊名。
駕車登上通往樂游原的道路,夾道林蔭有陣陣暮蟬爭鳴,晚風迎面吹來,令人無比舒爽。
祝晶掩嘴笑著,身旁青年不時偏過頭看她嘴角昂揚的笑意。兩人一路上雖然沉默不語,心卻緊繫在一塊。
不是長安人慣出遊的時節,近黃昏,樂游原上,人煙疏落。
青龍寺晚鐘與陣陣炊煙迭蕩入風中。
無車頂的輕便馬車停在一片廣闊平坦的古老高地上。
兩人都沒下車的念頭,就坐在板車上,居高臨下,眺望古原下籠罩在橙黃夕昭一中的長安街景。
天色晴朗,廣闊晴天只有淡抹微雲追聚在落日處。
數點鴉影掠過天際,徐徐涼風拂動掙出束髻的髮絲。
無限美好的黃昏夕陽,透出光暖餘暉暖照著祝晶的心。
禁鼓將鳴,一日將過,眼前美景卻使她無暇去想自己還剩下多少年壽,目不暇給只專注品味此時此刻的這一份感動。
一會兒,身邊青年下了車,自他帶來的包袱中取出一瓶酒。
對夕日長聲吟嘯後,他以酒酹地,朗聲清吟:「昔我逐日走,欲窮天盡頭,樂游古原上,獨我心懷憂;今我逐日來,此心喜忘愁,遊子歸故里,應不復遠遊?」
七年的思念,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表達,只好以詩表情。
祝晶笑著走到他身邊,與他看望同一個方向,清聲和韻:「昔我欲遠遊,一意覽荒陬,瀚海棲蜃樓,明月照沙丘;身在拂菻海,天涯似中州,相思不辭遠,方寸記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