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會怕……爹總說,伴君如伴虎……」
「祝晶,閉上眼睛。」他悄悄抹去她的淚痕,在她依言閉起眼後,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唱起一首歌。
「春光好,春花嬌,春日多美妙,春風多逍遙,春蝶兒翩翩春蟲兒鬧,春情有意無人和,春歌一曲入雲霄……」低沉清朗的男音字字深情,十分動人。
祝晶哽咽,倏地張開眼睛。「怎麼……」恭彥怎麼會唱?
恭彥神秘一笑。「妳去西域時,我很想念妳,小春教我唱這首歌,她跟我說:『多唱個幾次,妳就會回來了。』而我果然等到妳了。現在,輪到妳等我了,妳多唱個幾次,我就休假回來看妳了。」
原以為這樣講,便能寬解好友的心情。
沒想到祝晶卻反而蹙起眉,他緊張起來。
聽見她咬著唇道:「這…有個大問題。」
「呃?」
呂祝晶很為難地承認:「你沒有發現嗎?我其實……五音不全,是個音癡。」笑吧笑吧,大家一起笑吧!
「……」
祝晶惱羞成怒,推著恭彥的肩膀。「你怎麼-」不說話?
恭彥已經笑開。「好個可愛的音癡。」他收緊手臂抱住她。「呂祝晶,我甘拜下風。」即使這位姑娘的缺點有一大堆,卻依然令人深為折服呀。
埋在他懷裡的祝晶,整張臉都紅透了。
「時間不早了,想不想去看我租的房子?」為了入朝方便,他在長安城東北的崇仁坊賃了一問舊屋,與阿倍比鄰而居。崇仁坊距離大明宮不算太遠,許多較貧寒的官員都選擇在崇仁坊落腳。
稍稍平復過來,她點頭道:「當然要了。我還要找一堆朋友上你那裡喝酒呢。」
還是順其自然吧,呂祝晶。她提醒自己。
不是已經決定了這輩子,不管多短暫,都要快樂的嗎?要及時行樂啊!
「沒問題,蓬門、水遠為君開。」
「那就這樣說定嘍。」她終於笑開。
不須酒,恭彥已醉在她的笑顏裡。
醉了,不願醒。
第十四章 譬如朝露
每天早晨醒過來時,都會覺得……還能再睜開眼真是太好了。
其實很怕,一闔眼睡去,就會再也醒不過來。
身邊傳來淺淺的鼻息,吹逗得她脖子發癢。呂祝晶側過身子,看著執意與她同床的小丫頭,心裡五味雜陳。
小時候,丫頭很崇拜她,認為她天不怕地不怕,好勇敢。丫頭不知道那只是偽裝,只有私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呂祝晶才會承認她其實膽小無比。
她怕死。
又貪戀此生的歡愉,想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快樂。
怕轉瞬間,莫名其妙地死了,很多事情都來不及做。
知道自己很早就會死掉的那一年,她明明還小,卻老想裝老成;以為這樣子做,就能騙過自己她活得比別人更充實、更值得,因此總是急急聲稱自己年紀已經不小。諷刺的是,當她真的成年了,她卻希望日子不要過得那麼快,慢一些,永遠別到二十五……她怕死。
怕死後有好多人要為她傷心,她卻再也不能安慰他們。
她沒有特別信仰神或佛,不知道死後的世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即使聽僧人講說人死後有輪迴,她還是眷戀此生。
「小春,妳什麼時候才能夠不再需要我呢?」她今年二十,剩不到五年可活,小春不能一輩子跟在她身邊,否則怕會耽誤了她自己的青春。
身邊朋友們對女子婚嫁的想法,多少提醒了她。
丫頭十七歲了。
短命的呂祝晶不能嫁人,但小春可以。
她希望丫頭能找到一個好歸宿,一輩子都有人保護,不受人欺侮。
看著小春香甜的睡顏,祝晶遲疑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跟小春提這件事?
她覺得……常來家裡吃飯的破曉……很適合。
醒來的時候,因為天色仍然昏暗,看不大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身上一身酒氣,醺得他頭痛地睜開眼睛,才赫然發現自己竟睡在御花園中,身上有御賜披風,為他遮擋深夜的寒意。
井上恭彥緩緩清醒,想起昨夜的事。
深夜,翰林院金鈴急促響起,負責夜值的他,急急整理朝服,前往宮院北門,等候通事舍人領他前往帝王御前。金鈴急響,代表邊防軍情急迫,必須趕緊草擬詔書,傳派新的軍事命令。金鈴若響得緩,則表示事情不急迫,可以從容一些。
而昨天深夜金鈴響得急促,他匆忙趕赴御前,這才知道,帝王並非為了軍情加急才召喚他們這些「待詔」,而是御花園美景當前,明皇與群妃坐賞園中花月,召來翰林御前新作詩歌,命宮廷樂師李龜年即刻譜曲演奏,以助遊興。
詩歌完成後,帝王御賜新酒。
井待詔一杯醉倒,一夜不醒。
入宮待詔以來,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回。
隱隱間,他看出開元新政逐漸質變,已不復當年唐明皇勵精圖治的決心。
後來,恭彥在宮人的引領下返回翰林院時,想起他已經半個多月無法出宮--明皇隨時都會召見,他彷彿是籠中新寵,只因為能寫詩而博取君王的歡心-他極度想念他的好友呂祝晶。
「學士,請用茶,可以解酒喔。」
身邊一個宮人捧著一盅熱茶,慇勤地道。
恭彥正頭痛著,支肘坐在翰林院的單人別院裡,心情不樂,沒有注意身邊的宦官在說什麼。
翰林院位於禁內,通常由宦官來照料待詔們在宮中的生活起居。
每位待詔都配有獨立的別院,彷彿那些自西域遠道而來的奇珍異獸般,被豢養在金籠子裡;帝王提供給他們錦衣玉食的舒適生活,而他們只需陪伴帝王享樂,滿足君主的所有要求。
應該要覺得滿足的才是,可是為何會如此不快樂?
一隻纖細的手腕再度將熱茶捧到他面前。「學士,快喝茶吧。」
恭彥瞪著那隻手,覺得眼熟,懷疑自己是否神智不清?
他突然握住那隻手。
「茶會翻-」那人急忙喊道。
哪裡還管茶翻,他一個使力,將這人摟進懷裡緊緊抱著。
「祝晶……」一定是在作夢吧!
歎了口氣,任他抱著半晌,有點捨不得地發現他這陣子消瘦不少。是因為隨時待詔,不能休息的緣故嗎?
還好有李靜這個好公主幫了大忙,偷偷帶她進宮來探望恭彥。
她穿著太監服,一身清爽,坐在他懷中卻覺得渾身發熱,慶幸這別院此時只有恭彥一人居住,沒有其它人。
他的吐息帶著酒氣。聽聞昨夜明皇又召他到御前作詩,簡直把恭彥當成詩歌文集一類的類書來利用了。
真氣人。偏偏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們都得俯首稱臣。
又想起恭彥一個人長住宮中,來來往往的宮女那麼多……不知道他會不會多看她們一眼?想來、心就泛酸。
抱著她的人很久沒動靜了,抬頭一看,才發現他竟然又睡著了。
祝晶露出同情的表情,從他懷中站起,怕他斜坐在椅子上睡不好,她走出房門,喚來一名照管待詔學士們的太監,讓他幫著扶恭彥到一旁的小榻上酣睡。
慧安公主早先已替她打通關節,讓祝晶得以陪著恭彥一陣子。
可惜見他睡著深沉,不忍心喚醒他。
她坐在榻前守了大半天,必須離開了。臨走前,她看著他的臉龐,猶豫了半晌才俯下唇,點吻了他唇瓣一下。
「再見,吾友。」
恭彥的夢中,有祝晶。
十二天後……
「唉,怎麼又醉了?我記得你酒量不算差的啊……」小太監一邊嘀咕,一邊照顧著被人抬回翰林院的新待詔,為他擦臉、更衣。
當正要解開他官服的繫帶時,一隻手突然橫過身側來阻止。
「呀!」她嚇了一跳,不意對上一雙清明的眼眸。「你沒有醉?」
井上恭彥笑看著呂祝晶。「我當然醉了,不醉怎麼能回來睡覺?更不用說,慧安公主稍早時派人來告訴我,說妳今天會過來……祝晶,我好想妳。上回我還夢見妳來這裡照顧我……」
祝晶一怔,微微低頭嗅了嗅他身上的氣味,才發現他衣襟上的酒氣特重,顯然是衣服替他擋酒了。
「你沒有作夢,上回我有來看你,因為你一直都沒有出宮,我-」
「妳該叫醒我的。」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太監服,他有點遺憾地道:
「我還以為妳會穿宮女服呢。」上回只匆匆一瞥,便記在心底了。很想再看祝晶穿女裝。穿著男裝的她別有一番英氣,但穿女裝的她卻嬌俏可人,令人憐惜。
祝晶哈哈一笑。「我的大學士,動動腦袋吧,翰林院都是男人耶。」
為了避嫌,這些官員們向來都是派宦官來照料的。
她若扮成宮女,恐怕連進都進不來。此一時,彼一時也。
恭彥聞言,也笑了。「別再叫我動腦袋了,我多擔心若有一次明皇不喜歡我寫的詩,恐怕我人頭落地也。」
寫詩原本是件愉快的事,應制詩歌難免矯情,他是不愛的。
「好可憐的大學士。」祝晶其實也很擔心他。「真不知道該怎麼替你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