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摘下頭上軟木樸頭,黑髮被汗水浸濕的青年回過頭來。「怎麼了,阿倍?」
「你跟我來一下。」同樣一身汗,阿倍拖著恭彥往一旁走去,趁著四下無人,他無預警拉開恭彥的衣襟。
恭彥一愣,昏冥天光下,低頭望向自己裸露的左肩。
「你果然還是受了傷。」阿倍並不意外地道。
先前他看見恭彥被對手那樣用力地從奔馳中的馬背上撞下來,便知道即使再怎麼幸運,也不可能真的沒事。
瞧,他整片左肩都發黑了!必然是受了不輕的內傷,膚下出血,才會瘀黑一片,而他竟然連吭聲都不,受傷後還在毬場上硬撐了大半夜!
很快便回神過來的井上恭彥伸手拉整好衣襟,遮住肩傷。再抬起頭時,他揚起一抹微笑道:「沒事,過幾天就會好了,別告訴別人。」
「尤其是祝晶,對嗎?」似乎是想要確定什麼,阿倍又問。
「尤其是祝晶。」恭彥毫不猶豫。
當下,阿倍仲麻呂便知道他這位朋友愛慘了那個姑娘。
「走吧,免得其它人出來找我們。」恭彥無意多說什麼,帶頭往小室走去。
仲麻呂卻沒有移動,看著恭彥的背影,他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問了。
「倘若,有一天,來接我們回國的海舶來了……吾友,你會為祝晶永遠留在大唐嗎?」
恭彥頓住腳步,沒有回過頭,雙手卻緊握成拳。
「不要問我這種問題。」他願意為祝晶付出一切,唯獨這件事……不能談論。
「即使……祝晶她……」愛著你井上恭彥?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但阿倍卻遲遲說不出口。
再如何相知相契合的友誼,終究仍有一定的界線。可他們倆為對方著想、付出的程度,早早已超過單純友情的邊界了。
他相信恭彥一定也很清楚。他向來心細如絲。
藏不住心中的憂慮,阿倍試著又道:「即使祝晶她愛-」
「別說出來!阿倍仲麻呂。」恭彥突然喝聲阻止,不自覺使用了自己本國的語言,而他向來很少對朋友直呼全名,通常都只單稱姓或名的。
阿倍愣了一下。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用日本語叫他的全名了。
來到大唐後,熟識的朋友們會叫他「阿倍」或「仲麻呂」,不熟悉他本名發音的唐國人,則多取相近音稱他為「仲滿」。多年來,他幾乎快把唐音的華語當成自己本國的話了呢。
那樣嚴厲地制止自己的朋友,恭彥自己也怔住了。歉意浮上臉龐,他道歉:「抱歉,阿倍,我不是對你生氣,我只是-」
「我知道。」阿倍搖頭,示意恭彥他瞭解他的心情。「只是你剛剛突然那樣叫我,我還以為是為母親在叫我起床呢,嚇了我了一跳。」
相識多年,恭彥怎會聽不出阿倍只是在為他找理由寬解。
收下阿倍的好意,恭彥先是笑了一笑,而後,看著東方灰白色的天際,他說:「順其自然吧,吾友,順其自然吧。」
毬賽次日,長安城人津津樂道昨夜月燈閣前的精采毬賽,進士群則押著崔元善來到約定的地方,一間隱蔽的客舍廂房。
依照事前約定,敗者必須為勝者做一件事-
崔元善當面向井上恭彥負荊請罪,承認自己的確「借用」了恭彥多年前的詩作。理由是因為試場有時間限制,當時他到最後一刻還想不出最後兩句,剛巧想起曾經在恭彥房間裡讀到的詩,韻腳平仄皆相合……
呂祝晶與朋友們陪在井上恭彥身邊,聽崔元善慚愧地道:「抱歉,井上,我應該早點承認的,但是我實在沒有勇氣……我家族那邊……」
事實上,後來,為了祝晶的病,恭彥曾經再次到進士集會的地方找崔元善,想要私下和解,沒想到崔元善不僅不承認,甚至轉而尋求同年的支持。
眾進士及那些幫閒的進士團因此譏笑恭彥,以為他這無名小卒想藉由製造盜用詩句的輿論來顯揚自己的名聲。
恭彥原不在意自己的名聲遭人誹謗,但這一次,他考慮到祝晶。
祝晶會在意。他不願意再讓她受到半分委屈,當下,他向進士群下了戰帖,以毬戰來捍衛自己的名譽。
事情解釋清楚,也得到圓滿的結果。至於「護花郎」一事會不會因此傳揚滿城,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了。
進士們離開後,恭彥關切地看著祝晶說:「我覺得很抱歉。崔元善說他沒有勇氣,其實我也沒有比他強悍多少-我應該在當下就堅持請他說明清楚,而不是事後才請他澄清。為此,對不起,吾友。」
祝晶定定地等候他將話說完。「我很想說沒關係,你原本就沒有錯,但我不想這麼矯情,因為我確實不喜歡你因為顧慮得太多,而委屈了自己。可是,正因為我是站在朋友的立場才會如此義憤填膺,我畢竟不能代替你做決定。你的考慮自有你的道理,所以我還是得說,你沒有錯,恭彥。而且我非常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你不喜歡與人相爭,可是你還是做了,我……很高興。」說罷,她咧嘴笑開。
當祝晶露出笑容的那一剎那,恭彥心底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他這輩子最冀盼的,不過是這女孩的一抹微笑。
他喜歡這樣有點任性、有點護短的呂祝晶。
很喜歡。
當然,還得感謝其它朋友們。劉大哥、阿倍、吉備……
恭彥抱拳向朋友們道:「謝謝各位,恭彥銘記在心。」視線輾轉停在昨夜前來助陣的木子靜身上,他特別上前道謝:「也謝謝妳,小兄弟。」
真不知道該稱為她為木子靜,還是該稱她為李靜?或者是……公主殿下?
木子靜笑著連連搖手。「不用謝、不用謝,我玩得開心極了。」
「就說有好玩的,才會找妳啊。」劉次君朗聲笑著。
「是你答應的喔,下次再有這種好玩的事,可別忘了有我一份!」兩個人你來我往,笑容滿面,都很隨便。
恭彥與阿倍相覦一眼,也隨之一笑。
阿倍昨天在毬賽結束後認出了木子靜的身份。「木子」合字即是「李」。而李唐天子的諸公主中,也唯有一人名諱靜了。他們沒有戳破「木子靜」的身份,卻疑惑劉次君是否知道少年的真實身份?
祝晶微笑地看著「木子靜」與劉次君的互動,突然想起多年前她即將去西域時跟大哥開過的玩笑-
「大哥,等我從絲路回來時,有沒有可能你已經當上將軍了呢?」
「有可能。假如有某個公主看上了我,點我當駙馬爺就有可能。」
「大哥,你作夢啊。」
也許那並不是夢。祝晶才這麼想著,客舍外頭突然傳來軍鼓聲。
劉次君表情一凜,走到窗邊往外頭街坊一看-
「咦!是宮中的禁軍。」
一小隊禁軍正往客舍裡來。
兩條濃眉一蹙,他看向木子靜。
只見她臉色一白,凝著臉向眾人道:「我該走了。諸位,後會有期!」可她才走到門口,宮廷禁軍就已經進入房間裡,她連忙躲到劉次君身後,雙手掩住臉。
禁軍隊長來到眾人面前,傳達御旨:「傳皇上口諭:有請『護花郎』宮中一敘。」
護花郎?崔元善?但他已經離開客舍。在場眾人相覦不語。
禁軍環視眾人一圈,隨即大步上前走到恭彥面前。「井公子,請。」
轉過頭,又對阿倍仲麻呂說:「仲滿大人,陛下亦有請。」
當聽見恭彥正是被禁軍請入宮中的「護花郎」時,祝晶臉上頓時沒了血色,雙手緊緊揪著恭彥的衣袖。
「我也被召見了?」阿倍仲麻呂愣了一下,而後才哈哈一笑,露出無奈的表情,彷彿早已預知事情會有這樣的發展。
而這頭,恭彥低頭對祝晶低語:「別擔心,我去去就回。」
祝晶不肯放手,雙手捉得更緊。
他啞然失笑,突然張開雙臂環抱住她。「再不放手,我就要這樣一直抱著喔。」
祝晶才不想放手,可旁邊有那麼多人……不論阿倍他們這些熟人的話……那群禁軍在一旁表情各異地瞧著……確實是一點不自在。她一身男裝,也許這些人眼力並不那麼好,以為他是個男人……唐朝可不盛行男風!
沒有辦法,她緩緩鬆開了手,放恭彥隨同禁軍離開。
回過頭時,見木子靜鬆了口氣,從劉次君背後走出來,一隻手還誇張地拍著胸脯。
前那宣旨的禁軍走了回來,向木子靜行禮道:「還請殿下早點回宮,陛下十分掛念。」
木子靜怔住,吐舌道:「我也有分?」
祝晶的憂慮因這一句話而笑嗆了出來。吉備真備與劉次君都走過來拍著她的肩膀道:「放心吧,陛下召見恭彥,應該不是什麼壞事。」
三個人的視線不約而同投向木子靜-李靜身上。
遭到目光圍剿的李靜長長歎了口氣。「好吧,我就跟著去看看吧。」臨走前,扭頭對劉次君道:「我若再也出不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