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知道醫生很忙,不過忙成這樣也太誇張了。又不是跨國集團的總裁,忙什麼大事業。」曹文儀懶洋洋地趴在櫃檯上,手指無聊地敲著桌面。
「他最近因為負責新院區的事情,常常跑中壢。」塗茹小聲辯解著。
「嘩,中壢!是不是開始夜不歸營了?」曹文儀犀利地問。
「沒辦法,院長是他大伯,要他多幫忙一點,也是應該的。」
「才怪。頂頭上司是自己親戚,不是應該有特權可以打混摸魚嗎?」曹文儀接過旁邊年輕媽媽選好的書,開始結帳,一面還是繼續咒罵:「忙到一個禮拜好幾天不回家睡覺,拜託,這算什麼老公啊,根本就是爛男人!」
塗茹不太好意思地看看那個瞠目結舌的媽媽,對方接過裝書的紙袋後,立刻拉著兩個小孩逃之天天。
「你不要老是這樣好不好……」
「沒辦法,我這人沒什麼優點,就是誠實而已,藏不住話。」曹文儀聳聳肩。「我說真的,你老公那個長相,不要說是醫生了,就算是開垃圾車的,都會有女人跟在他後面跑。你真的一點都不擔心?」
塗茹微微皺起眉。曹文儀說中了她不願正面承認的隱痛。
「醫院裡到處都是年輕漂亮的護士,又跟你老公朝夕相處。別罵我烏鴉嘴,可是,這出事情是遲早的事情吧,A片裡面不是都這樣演的嗎?」
聽到這裡,塗茹大吃一驚,連雜誌都不看了,只是睜大眼睛瞪著曹文儀。
「你那什麼表情,別跟我說你沒看過!第四台隨便轉都有啊,如果沒有的話,我明天帶幾片來借你,看是要美洲歐洲還亞洲的,通通都有。」
「你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塗茹大半天才擠出這句問話。
「還不就是我男朋友──」
得意洋洋的曹文儀一時不察,說了出來,卻在句尾硬生生咬住下唇,截斷了快要說完的話。
塗茹靜靜看著她,看她臉上從原本略帶譏嘲的飛揚神采,一吋一吋那樣地黯淡下來,終至沉默。
從敘舊交談中,塗茹已經知道,曹文儀的男友在年初的一場車禍中喪生。當時,開車的是曹文儀。
雖然曹文儀自己也身受重傷,歷經多次手術,頭髮就是當時剃光的;住院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總算從鬼門關裡繞了一圈回來。可是,就連塗茹都能從她刻意輕描淡寫的簡單描述中感覺得出來,她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她了。
幾乎絕口不提以前的男友,卻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刻,會像這樣脫口而出。
「文儀……」
「不要用那種憐憫的眼光看我。」曹文儀舉手,做個抵抗的姿勢。「我沒事,就像你老是說你跟老公沒問題一樣。我跟你都只是自欺欺人,同病相憐。」
「可是,我跟我先生真的沒什麼問題。」塗茹雖然溫柔安靜,但堅持起來卻絲毫不讓步。
「哦?怎麼說?」曹文儀扯起一邊嘴角,略歪著頭,有點流氣地問:「你倒是解釋看看,一個禮拜才見面一兩次,為什麼能如此確定沒問題?你說說看啊。」
每次看她故意要裝出這種痞樣,塗茹就忍不住好氣又好笑。
該怎麼解釋呢?耿於介真的越來越忙,忙到幾乎不見人影,兩人作息完全無法配合。
剛結婚時,她試圖要等耿於介回家吃晚餐,每天還要早起幫他準備早點。事實證明,這對他們兩人都是一個大負擔。
晚餐時間,耿於介通常都在忙。要回家吃飯,就必須中斷自己的工作趕回來,常常匆忙吃完又要回醫院。塗茹心疼他趕來趕去,體貼地要他忙完再回家。然後,就變成她餓著肚子等到很晚很晚,又換成耿於介捨不得了。
而她從懷孕以來就嗜睡,早晨起來了,還會孕吐,累得臉色慘白;早餐做了,她自己卻一口都吃不下,耿於介自然不要她這麼辛苦。
到後來,耿於介回家或早晨出門上班都不會吵醒她。體貼的他若太晚回來,甚至就躡足走進房間看看她,親親她的臉蛋後,逕自到客房去睡。
「為什麼不叫醒我?」她會微微抱怨。
「你需要睡眠,多休息一下。」耿於介伸手捏捏她的臉蛋,眼中充滿溫柔寵溺笑意,讓塗茹就算想生氣,也不知道從何氣起。
他們的感情到底算是好,還是不好呢?
她對耿於介的依戀日漸加深,見不到他的時間裡,都在思念。可是事實是,她思念他的時間,比見到他的時間要多上許多許多。
眉眼間的輕愁又加深了,她歎了一口氣。曹文儀在旁邊全都看在眼裡。
「承認吧。我就沒看過哪對新婚夫妻像這樣聚少離多,還堅持沒問題的。」曹文儀又敲敲桌面,試圖讓塗茹回神。「喂,別人是交往多年有感情基礎了才能這樣搞,你們是相親認識的,還不太熟就結婚了,還敢放牛吃草,你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塗茹略帶怨氣地瞄了直率到令人受不了的老同學一眼。
「幹嘛這樣看我?我只是──」曹文儀說著,大剌剌的言論卻被打斷了,兩個中年男人推開書店的門進來。
其中一個表明要借用洗手間,另一個則是施施然走到雜誌區前面開始翻閱財經雜誌,還一面斜眼瞟著就坐在旁邊的塗茹。
被輕薄男人多看了幾眼之後,塗茹還算沉著,旁邊曹文儀已經按捺不住。
只見她掄起拳頭,兩眼一瞪,就想從櫃檯後面走出來,對那眼睛不太安分的男人發出點警告。
塗茹推她回去。「你不要出來,我沒事的。」
「可是他……」
中年男人感覺到曹文儀的冷瞪,便縮到雜誌架後面去了。
正當塗茹鬆了一口氣時,她卻開始聞到一股異味,一縷白煙從雜誌架另一邊開始緩緩飄起。
這次她來不及攔,忍無可忍的曹文儀順手抄起一本塗茹剛剛在看的雜誌,捲成一卷,杏眼圓睜地走到雜誌架旁邊。
啪!雜誌卷重重拍上木架。
「先生!我們書店裡面禁、煙!這裡還有孕婦!你要抽煙的話,請你馬、上、滾、出、去!」
曹文儀大聲吼完之後,用雜誌卷指著門口,惡狠狠瞪著那個縮頭縮腦的男人。
「不能抽就不能抽,叫什麼叫嘛。」男人倒是沒有多說,悻悻然地離開了。他的同伴從洗手間出來,也被橫眉豎目的曹文儀給瞪了出去,還一臉莫名其妙。
「男人,都是蠢貨。」曹文儀呸了一聲。
「文儀,你──」塗茹伸手握住挺身保護她的同學手腕,有點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又要說我太衝動了。」曹文儀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沒辦法,我就是這種脾氣,哪天被人打死了也是活該,對吧?」
「別這樣說。」塗茹握緊那纖細得令人吃驚的手腕,深呼吸一口。
她其實一直很羨慕曹文儀這樣的人。
勇敢、堅強、充滿熱情和活力,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最可貴的是,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變,一如年少時的坦率,毫無保留。
毫無保留嗎?那麼,那棒球帽低低的帽沿下,一雙有神的丹鳳眼中,為什麼偶爾會流露令人困惑的陰鬱?
她們都已經長大,不再是高中時代那樣無憂無慮的少女。
「你看,要男人有屁用!真正有需要的時候,也只有女的朋友會在身邊。」曹文儀發著牢騷。「老公是醫生有什麼好,守活寡一樣。像剛剛那樣……」
「他也不可能時時刻刻跟著我呀。」出於反射的,塗茹還是忍不住為耿於介辯護。
是的,耿於介那麼聰明、那麼有能力,他是個會成就大事業的人,身為這種人的太太,唯一的位置,就是「賢內助」。
她是嗎?她到底幫助了他什麼?
塗茹的心情漸漸陷入了莫名的低落,她甚至沒有聽清楚曹文儀後來又咕噥了什麼。
「你幹嘛老是幫你老公講話啊,他對你又不好!你這個人就是軟柿子,連抱怨都不會!」最後,曹文儀很崩潰地說:「你這樣忍下去,有一天爆炸的時候,連你自己都會嚇死,我告訴你!」
第五章
塗茹一直以為,這一切都是過渡時期,慢慢就會好轉的。
事實證明,根本不是這樣。
「新院區落成以後,我會過去那邊外科支援。」
難得的週末相聚時刻,塗茹雀躍的心情卻在耿於介輕描淡寫的宣告中消失殆盡。
「你不是……只是幫忙籌備嗎?」
她的聲音有些緊繃,窩在他溫暖懷中的身軀也漸漸僵硬。
本來,兩人享受著安靜的午後,面前桌上有兩杯熱飲,她舒舒服服的在他懷裡看書,一同賴在沙發上的感覺是那麼溫馨。
他卻好像敘述什麼小事一般地宣佈了這樣的決定。「大伯的意思是──」
「可是你之前明明說忙過這一陣子就好了,待新院區開幕,你就可以回到自己崗位上,不用兩邊跑的。」
有些稀奇地看著塗茹,耿於介微笑起來。這是他溫順的小妻子第一次搶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