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主微微一笑,眼波流曳。「祭司大人的語氣,聽起來是晴予舊識呢!」
「她應該嫁給兵部尚書之子,成為他捧在手心裡的妻……」
「原本是的。」閣主閒適地點了點頭,撫過自己修得圓潤的指尖,瞧著那白裡透紅的膚色。
「那麼……」男子霍然回眼,戾氣彌天漫地,撲面而來。「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閣主悠然回睇,唇邊勾起的微笑很是優雅。「祭司大人本姓『巫』嗎?」
男子不耐煩了。「我在問你……」
「能帶十二金釵出場的,三千閣都要問明了出身來歷,確保姑娘們的安全。」閣主微揚眉梢,嬌婉的身子柔弱不勝衣,卻那麼淡然自若地置身在男子血氣濤然的陰戾之中,一點笑弧妝點著胭脂的薄唇。「祭司大人若要帶晴予出閣敘舊,也請不要帶得太遠。」
巫邢天倏然沉默。他的一生當中,看過、接觸過很多女人;他以為梅晴予的存在已經是個特例,但眼前這個自稱『艷娘』的三千閣主,似乎也是個特例。
「晴予……是賣身進來的嗎?」
「不是。」閣主似笑非笑,那彷彿藏著秘密不讓他知道的目光,讓巫邢天渾身不自在。「那孩子,是自願進三千閣的。」
自願?巫邢天被駭住了。他思緒裡一片混亂,良久才擠出了一點破碎的聲音。
「你說……她自願……」
「祭司大人還沒回答艷娘的話呢!」閣主安適地一拂袖,「大人本姓『巫』嗎?」
「姓『邢』。」
在這個女人面前,很少有男人能夠太過放肆吧?巫邢天勉力按下煩躁的感覺,竭力讓自己專心應付眼前的女人。
「邢……」閣主沉吟,微帶思索的打量目光稍稍掠過他覆面的黑紗。「大人與晴予是舊識?」
「青梅竹馬。」巫邢天忍了又忍,才逼出自己乖順的回答。
「但是大人卻身在異地,全然不知晴予的下落?」
輕巧的一句話,紮實地嚥住了巫邢天的怒氣。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沒有質問的資格。
他吶吶地說:「我以為她嫁了人……」
「是上了花轎。」閣主點頭,卻語帶玄機,不將話說得太滿。
巫邢天皺起眉。他覺得自己被眼前的女人耍弄著,卻尋不著縫隙奪回主導權。
三千閣主漾著微笑向他睇來一個輕描淡寫的目光。「十個珍稀蠱物,換晴予七日出場。時間到了,就完好無缺地送回來。成交?」
莫名喪失反攻機會的巫邢天將手捏得死緊,才能讓自己不至於當場誅殺這個女人。
聲音從齒縫間迸出來。「成交!」
被匆匆告知自己遭初次來的客人包下了七天,又從鷹求悔手裡被帶開,梅晴予一步一回首,對於自己沒能好好陪伴鷹家少主談心的這件事耿耿於懷。
但是被打斷了約會的鷹家少主,卻在傾聽了三千閣主的耳語之後,微微地笑起來,眉間的輕皺也鬆開了。
他愛憐地摸了摸梅晴予柔順的長髮,在她頰邊吻了下。
臉上驟起紅暈的梅晴予,糊里糊塗地被帶走,塞進軟轎裡去,送到偏院的最裡間廂房。
茫然地端坐在窗邊的貴妃軟榻上,入夜的月光明亮,孤身一人的梅晴予左盼右看,卻等不到那個據稱包下自己七日的人……眨著眼睛,她拿過軟枕層層迭迭地為自己堆出一個舒適的弧度,然後把自己塞進那堆軟枕之中,仰望月弧。
十年來,她在一個人的夜裡,除了持書以外,就是望著月色呆著。
夢裡倒是什麼也沒有,她沾枕即入睡,閉上眼睛就是一片的黑暗,感知特別地敏銳,但這房裡,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他物。
再也不會有一個少年,穿戴著侍兒的服飾,開啟她的房門,氣急敗壞地來擄走她……
來到長安之後,當時還那樣年少的梅晴予,曾經婉言拜託三千閣主代她探尋心繫的少年下落;但無論深過幾次,回報的消息都是一樣的。那個少年消失了——
在他夜逃出家門之後,就宛如蒸發般地消失了。
但是沒有死訊,梅晴予也固執地相信,那個少年還活著。
因此,她開始等。等過第一年、等過第二年、第三第四第五年……等到她年華漸漸地長了,等到她青澀而天真的心漸漸的冷硬。
她的等待,成為一種習慣。
三千閣從來沒有虧待這她。以真名高掛艷牌,被「梅晴予」三字吸引而來的不僅僅是文人才子、高官富商,還有那個被逃了小妾的六王爺;她以為自己會被交出去,畢竟沒有哪一家妓坊在被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眾多官兵之後,還能不屈服的。
但那個風流絕麗的三千閣主卻款款搖曳著往閣門前一站,啪地一巴掌打得那以下巴看人的六王爺府總管摔在地下,咳出兩顆血牙來,待美麗的女人慢條斯理地將纖細的手掌收回袖裡去,嬌嬌嫩嫩地亮出一枚金印來,才開始講理。
「總管大人,您這般地張揚可不好呢!三千閣雖然不是官家妓坊,但這枚金印確實是皇后娘娘賜下的,任誰要來踢這閣門,都得先往宮裡去請求一番……莫要怪艷娘無禮了呢,這整城的人都見到您怒沖沖地率了這些弟兄過來,驚動了宮裡可就不好了……艷娘先給您這麼一掌,也算是給您解了圍,您要不就此收了兵去,給六王爺交差去吧?」
說著,又掏出一件物事。「啊,這白千層花膏好呢!給您去去瘀,還可以收收您那臉皺紋,閣裡的姑娘們想要都不給的。現在獻了您了,來,收好!還有這一點心意……欸,總管大人拿好呢,勞煩您帶著弟兄們跑這麼遠來三千閣,不好意思閣裡招待得不甚妥貼,那邊還帶十罈好酒給爺兒們作禮物的……總管大人上馬車小心啊!別給顛著了,您走好啊!」
官兵收隊走人後,閣主款款地回過身來,見梅晴予淚盈盈地哭得滿臉斑斕卻又驚訝地傻瞪著,模樣好生逗趣。
閣主若無其事地微笑,把那枚金印又回袖裡去,然後招呼著左右要她們準備準備,要開閣門作生意啦!
一塊柔軟的繡帕遞到梅晴予面前,把她沾著胭脂的狼狽模樣擦得乾乾淨淨,梅晴予望過去,就見那日後被稱為「牡丹頭牌」的妖嬈女子笑得那樣漂亮,摸摸她的頭髮,告訴她,「進了這三千閣誰也不能欺負你。」
漸漸地,她的心也就定下來了。
在這閣裡,送往迎來,以往藏於深閨之中的她卻乍然開了眼界,一擲千金的豪奢、生死相許的癡纏、為了負心恩客自盡的姊妹、持刀闖入閣裡要和姐兒一併殉死的狂漢……最純粹的感情和最複雜的利益,人心可以這樣美麗並且醜陋。
她不再是昔日只能哭泣、只能等待的少女。
曾有許多次,喜歡她的恩客要出錢為她贖身,她只是溫婉地笑笑,沒有特別去解釋她並沒有賣身契,而婉拒了。
「三千閣很好的,我要在這兒待著。您若要見晴予,就往這兒來,隨時可以見。」
失了望的恩客沒辦法,卻又捨不得,只好時時來訪,時時來見,她總是溫靜地接待他們,然後款款地送走他們。
她把曾經有過的心動和戀慕,珍藏在心裡面。
女孩子寶貝無比的初次,她確實地交給了最重要的那個少年,連同她的心一起,所以,沒有遺憾。
聽不見那個少年的死訊,自然也不會知道那個少年是不是娶了妻、生了子,忘記她而重建一個屬於他自己的世界,這些都不會有,所以那個少年還是獨屬於她的,是她天真的少女時期裡美好的回憶。
永遠不會崩毀。
「邢天……」她喃喃地呼喊記憶裡不曾忘卻的名姓。
梅晴予迷迷糊糊地睡去,手裡的書卷落到地上,也沒驚醒她來。
淡淡的香氣,似有若無地在房內漫開。
陰影裡,走出一個修長高挑的身影,那一身異族的服飾、幪住臉面的黑巾,有月光下現身的時候,彷彿鬼魅一般。
他曾經那麼熟悉的少女,經過十年歡場的歷練,彷彿變得陌生了。
那眉眼、那粉唇、那柔順的如緞長髮……他對她的思念,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巫邢天指尖輕輕撫過她的眉心,為她撫開了那一點輕皺,然後拉過一旁的薄毯為她覆上。
他有七日時光。而他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他將和他的晴予走到哪個份兒上。
晨起,醒來的梅晴予看著自己身上的薄毯,大惑不解。
明明意識模糊的時候,她身上還沒有這塊毯子啊……
未曾聽到腳步聲,閉起的房門卻忽然開了,梅晴予驚訝地瞪著門扉。
那扇門外踏進了一個修長的身影,在天光之下烈如火焚的異族服飾相當搶眼,輕薄的料子很有種飄逸的味道,但這人側面望去,卻是幪著臉面的,只有一雙黑色的眼睛露了出來,生死裡捲滾而生的戾氣藏都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