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詢問、反覆地叨念,清醒過來的他雙手被綁著,關在自己房裡。燃著一點燭光的室內昏暗,邢天焦躁、不安、嘶吼、甚至暴怒地踢翻了桌椅,卻不見家中任何一人前來。
雖然沒有將他餓著,卻也不給他任何的消息信息。短短幾個日夜的煎熬,邢天幾乎就要被逼瘋掉。
終於在一個方入夜的黃昏,他將聲音悶沉在被子裡,在床板上摔破了一隻碗,用碎片割裂了麻繩,然後打暈了守在房門口的武館弟子,把他拖進房裡去代替自己捂在被子裡。
他不敢點燃火熠子來照明,摸著黑,憑借一點月色,翻出牆去,一落地就往梅府狂奔。
月色皎潔。
相隔一個大道上,他只要拐過彎去就可以來到梅府所在的大街;但他卻撞進了兩團詭異的馨香之中,恰恰就在交匯的正中央。
初時他還感到困惑,疾奔的身勢被莫名地阻擋,卻僅止一瞬而已——彷彿被無形的火焰纏搏,他仰首發出了無聲的哀鳴。
那兩股香氣交匯之處,竟有如烈火燒焚——那是一個非常詭異的景象。
大道轉角之處,一個少年雙腿離地,浮於半空之中,他全身痙攣,面部表情扭曲而慘烈,張大的口裡彷彿發出了尖銳的嗚叫,卻沒有任何的聲音流洩。
香氣無形,然而其中潛伏的咒蠱之力卻是當世罕見。
月色如此明亮,立於兩道屋簷之上對峙、鬥法的兩派人馬,其服飾一者焚如火焰,一者冷如蒼冰,這樣明亮的顏色卻彷彿融入了黑暗之中,竟沒有任何人見得到他們的存在。
詭異的香氣,在他們身畔瀰漫。
似乎就是這些無形的詭香,將他們身形遮掩,縱使月色這般皎亮,也無法照出他們的身影;卻可憐了無意中撞進兩派人馬狹路相逢、出手鬥法的凶狠瞬間而尋少女心切的邢天。
短暫的幾個須臾,邢天幾乎痛苦得彷彿走過地獄一遭,所謂酷刑、所謂支解,其慘烈也不過如此。
那兩方人馬驚覺有人誤闖、並因此受害之時,驚訝得來不及立刻反應,警醒過來之時,身上有著焰火圖樣的一方立刻收了手,隨後鷹翔般圖樣的蒼冰一方也收了手,並且迅速地離開了。
受創過深的邢天,掉在了地上,彷彿死去一般,沒有任何動靜。
焰火圖樣的一方原本也要就此離開的,但在一群大漢保衛之中的紅衣少女卻停下腳步,遲疑地看向倒臥在地的邢天。
「帶他一併走吧!」良久,那少女低聲地說。
一旁的大漢稍微猶豫了,想要勸阻。「我們要盡速趕回教中,沒有辦帶帝著一個傷者耽擱行程的,您……」
少女微微拈了手,彷彿舉起一朵花,又輕輕一揮。「帶他回去。能夠闖入兩教鬥爭,還能撐過這麼些時間……若死了,就丟了;若活著,就養起來。或許他有天賦呢!」
少女都發了話,大漢也只能恭身領命。
背負著昏迷不醒的邢天,他們一行人消失在黑暗之中;邢天與自家親人的緣分,就此斷了。
第5章(1)
大雨滂沱,地牢裡一片陰寒,凍得骨裡都冰透。
沒來得及赴約的梅晴予,與胞妹緊握著彼此的手,被關在牢房裡。
原來梅府竟是遭逢橫禍——身為無數官家子弟的老師,梅家的爹因為被牽連進皇帝所主導的肅清行動之中,為了剿滅他的勢力,也就一筆硃砂撇過;梅家的爹賜死,家中凡男丁十歲以上一律斬首,女眷發配官娼之中,家產全數充公,奴僕由縣官決定去處。
梅家人口單純,沒有年幼男丁,僅梅家的爹一人賜死。
梅家的娘悲痛過度,決意追隨夫婿而去,在梅家的爹死訊傳來當夜懸樑自盡。
梅府兩位女兒,才情美貌盡皆聲名遠播,還未發下官娼名單之中,已有高官富人聞訊而來,爭著搶下。
牢裡,梅晴予抱著懷裡不斷哭泣的胞妹,心裡酸楚。
那日,她以紗帽掩住臉面,在範圍只能緊盯腳邊一小塊土地的狹窄視線中,努力憑著印象前往土地廟,因為頻頻迷路又折返,花費許多時間才好不容易到了縣城門防附近,卻看見大批官兵湧入縣城,才在困惑,就聽見了路旁有人宣讀榜單。
「梅府結黨成派,意圖操縱國政,混亂民心,忝為人師;念其教化無數人子,特賜毒酒,允其全屍,家產充公,其女眷發入官娼,奴僕由縣官處置……欽此。」
沉如雷鳴的一個句讀,令梅晴予渾身僵止,如墜冰窖。
那個人、那宣讀的榜文……說的是些什麼樣的荒唐話呢?
這是誣陷!是誣陷啊!
她忘記了原本的海誓山盟、忘記午時西郊將進亭的約定,飛奔了起來,回到家裡去自投羅網。
哭著責備她為什麼回來的娘親,抱著她,肝腸寸斷。
惶然不安的梅家小小姐緊偎著姐姐,不住地問她:「你的未婚夫婿呢?夫婿呢?他不是兵部尚書之子嗎?」
老淚縱橫,卻將腰桿挺得筆直,不受周圍官兵威勢所恐懼的梅家爹爹,沉默地緊抱著他寶愛的家人,臉上沉痛。
禍傳來之時,兵部尚書府立即撤了婚約,撇清與梅府的關係。
梅家爹爹昔日教授的諸多弟子,有些逃了,有些躲避,有些乾脆落井下石,以示與梅府無所幹系,然而亦有情義者,聯名上書,請求聖上開恩,饒過梅府一家四口。
然上意堅決,依然執行,梅府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縱使人們都知曉他們是無辜受牽連的。
家產清點完畢,藏書無數,堆滿了一大庫,然梅府內無金銀,所抄出的產額也不過是市井尋常人家一般,略有小富,卻皆是購書之款。
官兵沉默了,他們沒有為難過梅家人,縱使送著僅存的兩姐妹進了地牢待分配入官娼,也盡力將她們安排在較不潮濕的高處,還偷偷塞了一張薄被進去,甚至添了一小只暖爐給她們抱在懷裡。
地牢之中,梅晴予神色哀淒,她抱著妹妹,而妹妹手裡捧著牢頭送來的暖手小爐,兩個被嬌養在府裡長大的女孩子,即使被特意照顧著,卻怎麼受得了地牢裡的霉味、髒亂、穿梭的申吟哀號和寒冷呢?
滂沱的雨聲傳入了牢裡,卻彷彿成了微弱的回音,聽不甚明。
遭逢如此大禍,梅晴予現在只求邢天能知道這件消息,莫要誤會她存心失約;然而她又擔憂邢天那樣激烈的性子做出劫牢的事兒,或者追到了官娼的拍賣地去,惹來一身傷。無論知與不知,都是痛苦。
淚水在眼裡滾著,卻被她眨著眼,又壓了回去。
現在那些兒女情長,都離她們太遠了!唯有懷裡必須死死保護住的胞妹,才是她該擔憂的。
她們在牢裡待了半個月。初時,兩姐妹的餐食都比照一般囚牢的菜色,微冷乾硬的飯粒、半是軟爛的水煮青菜以及一點生澀的青果子,嬌滴滴的妹妹根本吃不入口;梅晴予皺著眉,卻不能做出壞榜樣,只好討來了一碗清水潤著喉,將青菜和干飯攪拌在一起,將飯弄得軟一點,然後一股作氣地專注吃完。
妹妹在一旁看著,更是賭著氣不肯吃了。但是這麼餓過一日一夜,頭暈目眩起來的妹妹也忍耐不了,她一邊委委屈屈地哭著,一邊接過姐姐攪拌好的飯菜,配著大滴的淚水一併吃下了肚去。
梅晴予看得心疼極了,為了轉移妹妹的注意力,她隨口吟起了詩詞。
她的嗓子輕軟澄澈,那每一個字句的轉折、內裡的意境、音調的高低,都那樣清晰地流轉,甚至只要合上了眼聽她低吟,腦海裡彷彿能夠望見她所吟頌的家國河山、大江狂風。
陰寒的地牢裡,彷彿突然添了那麼一點纖柔的暖意。
哭泣的妹妹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小疏離的姐姐居然為了自己念詩吟詞。
姐姐吟頌的詩詞,向來只有爹爹和月兒能聽見而已;即使是娘,也只有在病中才能聽見姐姐以輕軟婉約的聲音低聲念唱。
妹妹哭得更凶了,卻再也沒有抱怨過飯菜難吃。
之後,梅晴予總會在吃飯的時候為妹妹吟詩,解釋詞句,甚至為了妹妹唱幾句曲兒。
而這個時候,地牢裡那穿牆透欄而來的申吟哀號,會變得幾不可聞,彷彿梅晴予口中念頌的詩詞也連帶地撫慰了傷者。
一日,有一個牢頭來尋梅晴予。
他結結巴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著安適地端坐在地牢冰涼的石板床上、目光平淡而態度和緩、一身整齊的梅家大小姐請托。原來他要寫一封家書寄回老家去,但他大字不識一個,這牢頭的位置還是送禮送出來的,這些日子聽梅晴予吟詩念詞,聽得心裡都想起家鄉來了,但之前代為寫信的老人家去世了,他找不著人來寫,很是著急,因此想來拜託大小姐……
梅晴予柔軟地笑了笑,請牢頭準備紙筆硯墨,再備一盞燭光來,她讓牢頭口述,而她一面潤飾一面寫就。花費半個時辰,牢頭別彆扭扭地講完了,梅晴予也抄寫完了,將信紙折了三折,遞出鐵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