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一直沒說要帶她去哪裡,只說過,他們其實一直就圍繞在「零海」的周邊地帶,但光是如此,每天他們所見的各色奇景已經是美不勝收。
但她才不要對他承認,說其實她玩上癮了!雖然與他賭氣,每天與他說不上兩句話,但她喜歡與他在一起坐著馬車旅行的感覺,無論天地再大,只要是在他身邊,她就覺得心裡踏實。
每天,她都會趁他準備過夜的營火時,偷偷在他的身後看著,偶爾被他逮到了眼光,她就會假裝若無其事地轉開,然後聽見他嘲弄的低笑聲。
偶爾,當天空有大雁飛過,不是成群,而是三兩隻,他就會知道有人在附近,他說,那些大雁是行旅帶在身邊的活命工具,因為大雁天性就會隨季節遷徙,是逐水草而飛,所以,一旦人迷了路途,或是找不到河流泉水,就把大雁放飛上天,追隨大雁,就能找到活命的水源。
就像我家的小喬弟弟一樣,識毒的猴子以及能逐水草的大雁,是長程跋涉的商隊會隨身攜帶的兩樣寶貝。
在他笑著說這些話時,她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想起那天老譚悲傷「虎落平陽被犬欺」,只以為老僕人是在為主子不值,卻沒想到,這位主子的身份如此顯赫,被她強迫與猴子當兄弟,也難怪老僕人要掬一把清淚了!
「容容。」喬允揚將馬車停在一座阻風的岩石旁,山凹處正適合他們今晚避風歇息,而他知道就在不遠處,有一棵老朽的胡楊木,雖然倒落多年,但樹根處至今都還會冒出間歇的清泉,「下車吧!坐了整天車,你也該累了。」
他朝打開的車門伸出大掌,想要扶她下車,不過,從車子裡探出的女子纖荑卻是不客氣地把他的手掌給揮開,然後身手俐落地一躍而下,兀自地踱開腳步,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喬允揚轉頭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不由得失笑,自從她換穿胡服之後,就甚少見到她再穿回漢女子的衣飾,她尤其酷愛一般男人才會穿著的長靴,說穿著靴子方便上馬,活動起來不拖泥帶水。
可是,即便一舉一動都稱不上婉約細膩,但她的一顰一笑,仍舊教人驚歎,這世上怎麼可能有如此美人兒?!
這時,他的眼角餘光注意到遠方有動靜,而她也注意到了,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遠方的沙塵之中,明顯有人影在移動,看起來像是牧羊人。
「那是什麼地方?」她掙扎了好半晌,終於還是回頭問他。
「那不是地方,是漠市。」
說著,他走到她的身後,高大的身形讓他的視線越過她的頭頂,與她一起看著幻影一幕幕在移動。
「漠市?」她喃念了一遍,心裡覺得納悶,因為自己明明就看見人了,他卻說那不是「地方」。
「在我們面前的遠方,是『零海』邊緣的沙漠,那附近較大的沙漠共有三處,而你所看的那一座沙漠,東西兩三百里,南北亦有數百里寬,無論是人或牲畜進入其中,都是茫然不分南北,猶如在風沙大海之間,風晴日暖時,遠望沙中,會看見城牆樓台,甚至於是皇宮殿宇,有人看過旌旗刀劍,有人見過牛羊獅豹,男男女女,無分中原漢人或是塞外的胡人,可是待到了那個地方,又一切化為烏有,我們都說那叫漠市。」
他轉眸笑視著她,見她聽得十分認真,半晌,才又說道:「古書上說崑崙山上有五城十二樓,所說的就是相同的雲氣,有人說那是神佛顯靈,卻有人以為不是,但是,這些景象從何而來,卻沒人知道,有人甚至見到已經去世好多年的親人,在那漠市裡還活得好好的,我聽說有些老人家推斷,雲氣會把已經發生過的場面,再度帶到人的面前,不過,我說過了沒人知道這些景象從何而來,當然,也不是想見什麼就能強求得了。」
夏侯容容安靜地聽著,回眸見「漢市」的牧羊人開始變得飄匆,轉瞬間竟然出現了海島與樓船,那湛藍的海面讓人不敢相信那只是幻象。
這一瞬間,她想起了從前的自己,倘若,她留在京城繼續當「容小姐」,對眼前這奇景沒有親眼目睹,只怕是窮畢生也幻想不出來。
她能再回去嗎?
不!即便是再回去夏侯家,她也變不回從前的夏侯容容。
從前的夏侯容容,不想嫁喬允揚,如今的她,卻只想當他的妻子!
「我不回去。」她的目光,望著變幻莫測的漠市,柔軟的嗓音,彷彿無心的呢喃,但神情看起來卻是無比的堅定,因為誰也改變不了她的心意,「我不怕,只要你回答我,在你布了十年的局裡,我算是什麼?」
她沒回頭,不敢回頭,所以沒見到那一瞬間,沉澱在他眸裡的黝黯,隨即被一抹淺笑給取而代之。
「一個意外。」
「就只是個意外?」她不滿意這答覆,轉過身瞪他。
「對,一個令我又愛又恨的意外。」話落,他俯首輕吻她抬起的額心,「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多大嗎?」
「不知道。」她搖搖頭。
「那時,我十歲,你還在你娘肚子裡。」
第4章(2)
「你見過我娘?!」她驀然瞪圓美眸,不敢相信自己親耳所聞。
「嗯。」他笑著點頭,揚起頗得意能嚇她一跳的淺笑,「咱們這門婚事,是我母妃與你娘指腹為婚訂下的親,那時,你娘才懷你不到四個月,身子還不顯重,在要回京城的途中差點小產,趕車的馬伕向路過的商隊求救,其實,那是要護送我從都城回可敦城的軍隊,我看你娘的臉色蒼白,就決定把她帶回我母妃的可敦城,經過大半個月的療養,等胎象穩了,我母妃才送你娘回京,臨走之前,她給了我一隻隨身的金鎖片,與我母妃一起訂下我們的婚事。」
「就這樣隨隨便便,把還在肚子裡的我許給你了?」以她的個性,光想到這樣讓人擺佈,心裡就火大,就算那時她還在娘胎也一樣!
「我娘心血來潮,怎麼你聰明過人的母妃也跟著她胡鬧?你呢?就沒意見嗎?」
「其實也不算胡鬧。」他笑聳了聳肩,「如果你見過我母妃,就會知道你和她有點相像,她沒反對,樂見其成,笑著對我說,你娘親是個大美人,想必肚子裡的孩子要是女娃,姿色也一定不差,說起來,是她的兒子佔便宜了!如果我不心懷感激,會遭天譴的。」
聞言,夏侯容容哭笑不得,頗有想親眼見見他母妃的衝動念頭,想她不只是個奇女子,性格還頗古怪,難怪會教出喬允揚這種兒子!
「這麼說來,咱們算是娃娃親,我對你而言,不該是意外才對。」對於他這說法,她就是覺得心裡有疙瘩。
曾幾何時,她夏侯容容竟然只是一個「意外」?!
對於她這說法,他不急著反駁,只是淡淡地繼續說下去,「第二次見你,是為了要去推掉這門親事,只是在『慶余堂』的門口驚鴻一瞥,你就上了馬車離去,雖美,但我沒上心,但是,後來我聽說你曾威脅自個兒的表哥,要把他下堂的妻子嫁給別的男人,反倒促成了他們又在一起。」
「不是威脅,我是認真的。」說著,她笑噘起嫩唇。
她淘氣的表情,教他失笑不已,「認真也好,威脅也好,都讓我覺得或許跟你成親,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所以,原本想退親,變成了正式提親,後來,就是你逃親了。」
「那你愛我這個『意外』嗎?」
「愛嗎?」他泛起一抹輕笑,俯首以唇抵吻住她柔軟的髮鬢,「若不愛,我就不會說你是意外,差點,就要變成我的災難,我信你的能耐,絕對可以為我掌理『龍揚鎮』,以及我所留下來的一切,但是,我捨不得,想你會怕,所以,容容,你回京城去吧!我會給你一紙『放妻書』,以示我們會分開,是和離,無關誰的對與錯。」
「不!」她一時咽不過氣,抬眸瞪著他,「我不走!你休想逼我走!我是你的妻子,要與你在一起!」
「難道,你忍心給夏侯家帶來麻煩嗎?」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一旦你與我回朱蜃國,你便是叛亂,朝廷坐實了罪證,你以為他們會放過夏侯家?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先切割與你之間的關係,然後,再想辦法讓朝廷遠不到罪證,便是往後他們知道朱蜃國的新任汗王曾是懷風莊主,我也要他們無法動你半根寒毛。」
「所以,無論我回不回京城,你那紙『放妻書』都給定了?」
「對。」他苦笑點頭。
「我不要!」
「容容,我這個決定是為了你和夏侯家著想。」
「我不要!」
「容容,除了『我不要』以外,你還可以說些其他的嗎?」
「我不——?!」
她說到一半忽然住口,因為說到最後,她還是「不要」!夏侯容容氣恨地瞪著他,因為他擺明了是在為難她!我不要。她沉默無聲,以淒楚的眼神告訴他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