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想哭的,但婆婆這一嚷嚷,見她老人家憂心忡忡,又見符伯、祁老爹等人全一臉擔憂,她突然就沒忍住:「哇啊啊——」一聲,很委屈般哭出來。
「不會了……嗚嗚嗚……以後不會了啦……嗚嗚嗚……」
她哭得沒力氣去留意陸芳遠的神色,等稍稍定下神,人已被他抱回「空山明月院」,她還抽噎抽個沒停,直到他用熱巾子捂了捂她濕漉漉的臉,她才慢慢調息,覷見他似笑非笑的眉眼,帶著戲謔,彷彿她哭得像個小娃兒很有趣、很逗他開懷似的。
這一晚她睡得極好、極沉,深眠而無夢。
她想,她對這地方是依戀太深了,既回到神魂中已認定的歸屬之地,便能毫無防備,全心放鬆。
而回到「松濤居」讓她最最訝異的是,小姐留在居落內,就為等她樊香實回來!小姐等著公子將她帶回來,等著與她清清醒醒見面,與她說些話。
殷菱歌來到她身畔的時候,她正被陸芳遠抓去煉丹房浸完藥浴,洗浴過後又被抓去施了針,微敞的胸前「種」著十來根銀針,樊香實臉蛋紅撲撲,被公子命令不准亂動,丟下命令後,陸芳遠自行走掉,留她悶悶臥著,就在這尷尬時候,殷菱歌翩然到來,在煉丹房用來打坐的寬榻邊撩裙坐下。
「小、小姐……」看清來人,她先是一怔,隨後真是滿面通紅,連腳趾頭都熱了。她心想,她跟公子在一起,小姐肯定是……肯定是瞧得出的……再加上她此時衣衫不整,春光半露,至於是誰下的手,用膝蓋想也知,因此就克制不住地臉紅心虛。
殷菱歌瞅著她許久,細細看,看得無比仔細,最後探出皓腕摸著她的深紫發,彷彿那髮絲有年麼珍奇,值得用心碰究。
樊香實心口發緊,硬是擠出話來。「我其實……還、還滿喜歡這種髮色,小姐別想太多……」養藥就養藥,取她心頭血就取她心頭血,既是過往之事,她撐過來了,那就向前看,不再縈懷不去,怕只怕小姐心懷歉意要哭給她看。
殷菱歌抬起羽睫,臉容是一貫的清美脫俗,她望著她許久又許久,蔥白般的纖指畫過樊香實的蜜頰,低幽出聲。
「阿實真傻。」
樊香實一下子就弄懂她的意思,想著,小姐定也從公子那邊聽到有關她在江北幹下的事,取過第一次血還不夠她怕,還興起膽量再取第二次心頭血,結果鬧到自己胸中空虛,氣血兩虧,不是傻,是什麼?
然而,她沒後悔的。
「小姐比阿實還傻。」她大膽道,仍聽話地直直躺著不敢亂動,能動的只有眼珠子,溜溜轉動,充滿生氣。
殷菱歌聞言竟怔了怔,反問:「是嗎?」
「是啊!」樊香實義正詞嚴地點頭。「小姐跟著封無涯走,還不夠傻嗎?」
「那阿實一輩子賣給她的公子,應該比我傻吧?」殷菱歌問道。
「唔……」她扭眉,努力想詞。
殷菱歌忽地笑出,那抹笑當真好看,好看到讓樊香實都看傻了。
「阿實,大恩不言謝,我總之……很承你這份情。」她握了握樊香實的手。「你能在師哥身邊,待他好,讓他也待你好,我心裡真歡喜。」
「小姐……」
「阿實,我明兒個要走了。」殷菱歌淡淡道。
「小姐都回來了,為什麼還走?」雙眸略瞠。「……還要跟封無涯回南蠻嗎?」
殷菱歌點點頭。「我和無涯的家在那兒,如今是該回去了。」
樊香實兩片唇張合了幾次,終於低聲問出。「小姐可曾後悔?」
那張總讓她感到有些冷淡、不好去親近的美顏,對她露出難得一見的女兒家嬌態,殷菱歌霞染雙腮,菱唇勾揚出一抹恬靜風情道——
「阿實,若是從頭來過,我仍要跟他私逃。」
*
一輛馬車停在山道旁,負責駕馬車的封無涯一臉出恭不順般,望著站在不遠處交談的一男一女。
那青衫男子,他從來就沒看順眼過,至於那女的,他封無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看不順眼他。
綠草如茵的小坡上,殷菱歌臉容微紅,對特地前來送行的陸芳遠低柔道:「師哥,當年用銀匕傷了你,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
陸芳遠微微一笑,目中悠然,已不將當年之事擱於心上。
他瞥了眼馬車那頭的封無涯,那男人明明很不痛快卻仍乖乖憋著,難得。他笑笑道:「你能把『五毒教』的封堂主調教成那模樣,也算傷害。」
殷菱歌隨著他的目光看向封無涯,接著眸光挪回來,靜瞅著他不說話。
「怎麼了?」陸芳遠被她帶笑的古怪眼神瞅得直挑眉。
「師哥也被調教得頗好,阿實確實傷害。」
他長目微瞠,惱即細瞇。「是我調教那個老實姑娘。」
「……師哥,你、你竟會臉紅?你真的臉紅了呢!」驚訝掩嘴。
「殷菱歌,你可以走了。」語氣刻竟持平,聽起來仍有惱羞成怒之感。
女子輕柔悅耳的笑音於是揚開,馬車上的封無涯聽了更鬱悶,陸芳遠則眉峰成巒,薄唇淡淡抿起,同樣鬱悶中。
她笑聲好一會兒才止,雙眸水亮溫潤,忍不住伸手拉拉他衣袖。
「師哥,我喜歡你如今這模樣,真的、真的很喜歡……」沒有算計,不起噁心,喜怒哀樂似乎都活了,不再掩得滴水不漏。「師哥,你能找到阿實,能帶她回『松濤居』,能讓我與她說說心裡話,我很感激你。我希望你與阿實往後都好,你只要待她好,她會一直陪你,在你身邊。」
陸芳遠低低應了一聲,淡斂雙眉,狀似沉吟。
殷菱歌見他神情有異,不禁問:「師哥想些什麼?」
他抿抿唇,目中略暗。「她很難再信我。」
雖未言明話中的「她」指的是誰,但殷菱歌一聽便知。
陸芳遠又道:「她喜愛我,卻很難再信我……她看我的目光已跟以往不同,不再是單純的喜愛崇拜,有時是飄忽的,像似不牢牢抓住她,她隨時能消失。」
這該是此生頭一次,亦是唯一一次,他對旁人說起有關「情」的事。
殷菱歌靜靜聽,唇邊帶著柔軟笑意,聽他苦笑道——
「這叫作繭自縛、自作自受吧,現下可領受到箇中滋味了。」
當那雙全然信任、一直、一直看著他的汪亮眸子,突然不再對他盡情盡意地閃亮時,那感受太過複雜,既憤怒又慌懼,像是一條命莫名其妙掌控在他人手裡,自己卻無能為力。
「師哥,你別再騙她、蒙她,她總會信你的。」殷菱歌放開他的衣袖,深吸一口氣,笑道:「她那麼、那麼喜愛你,總會信你的。」
陸芳遠面色一緩,尚不及再說,被晾在山道上的馬車「車伕」終於按捺不住,將馬車弄得嘎嘎作響,兩匹馬也使勁地噴氣用鬃。
殷菱歌回頭看了眼,「欸——」地歎氣,道:「我得走了。師哥,替我多照顧阿實,我欠她很多。」她旋身走開,走離幾步又回眸一笑。「師哥,多保重。」
「你也是。」他道,隨即見她微撩裙擺,朝等在馬車上的人跑去。
他看到封無涯迎向她,緊緊摟住她,抱她上了馬車。
不知性封的在抱怨什麼,菱歌噘嘴撒賴地笑,抓著衣袖幫姓封的擦臉,那男人立即不鬧了,乖馴得很。
馬車輪子再次滾動時,封無涯朝他望來,隔著長長一段距離,對他淡淡頷首。
他淺笑,迎風靜佇,直到馬車消失在他眼界。
*
這條通往「夜合蕩」的長長石階,樊香實以往提氣一奔,一會兒便能直衝到頂端,如今她身子養過再養,練過再練,進展雖緩,至少日日皆有進步,趁今兒個午後春光薄暖前來「挑戰」,希望能攀得上去。
踏上石階,北冥春風帶松香,她一直很喜歡那氣味,佇足休息時,用力多吸了好幾口氣。
小姐隨封無涯離開已十多天,她仍時常想起那日跟小姐的談話。
阿實,若是從頭來過,我仍要跟他私逃。
「若是從頭來過,我仍會跟隨公子回『松濤居』吧……」她自言自語低喃,晃晃腦袋瓜自嘲地笑。
就這麼爬幾階,停下來調息,再蹭上幾階,再停下來調息,待她爬上頂端時約莫已過一刻鐘,較她自個兒所預計的還快了些,而且爬到最後中氣雖不足,但已不會頭暈目眩,渾身發顫。
步伐徐慢地走過雲杉林,「夜合蕩」即在眼前。
回到「松濤居」後,公子每晚不是抓她浸藥浴,要不就拎她上「夜合蕩」浸溫泉,助她活血行氣。他拎她上來時,夜合香氣依舊晚香幽蕩,但從不讓她有機會鑽進那方夜合花叢中。
午後悠閒,她自個兒悄悄蹭上來。
此時夜合雖含苞未放,但那樹叢後一直是她獨享的小天地,陪她度過許多傷心與快活的時候,是該溜進去瞧瞧的。
有些扯疼左胸肌筋,她忍著,仍固執地彎下身,從矮樹從底下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