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風吹揚的髮絲在她頰畔輕飄,她滿足的表情像要御風而行,襯著碧藍,那是一副深入人心的景色,彷彿世上所有困窘都不足為懼,都只是場長假。
蔣君南看著她,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盈滿了胸臆。為什麼他放不開?是因為她的心胸太過寬闊,還是他的煩惱太過沉重?
他仰首望天,而後緩緩開口:「我厭惡我寫出來的東西。」
李放晴張開眼,笑容淡去,靜靜地看向他。
「血緣是件很奇異的事,沒去特地造就,卻在不知不覺中都走向這條路。」蔣君南像在自言自語,卻是傾訴出他壓在心頭的背負。「我曾經有雄心壯志,想探討人性,想批判主流,但當我父親知道我要踏入這個圈子,他透過管道不斷施壓,因為他不希望我這個醜聞被曝光,更不希望我阻擋他正牌兒子的前途。」
李放晴不知該說什麼。他短短幾句帶過的話,隱含了多少的打擊?他面對的不只是被拒的不順,更難以承受的是父親的無情!
「我寫的劇本沒人敢收,我只能改變方式,從市場性下手,高潮迭起的劇情和逐一累積的收視率讓電視台捨不得放,寧可得罪他也要收我的劇本,我努力爬到現在的位置,在那裡面,我卻找不到自己。」他自嘲一笑。「很讓人不屑吧?我享盡它所帶來的名利,卻又唾棄它。」
她看得到他的掙扎、他的無奈,但她沒看過他寫的東西,說不出安慰他的話。李放晴絞著手,心裡好沈。
「從小,我就看著我父親帶他現身公開場合,明白宣示他將沿襲他的名聲與人脈,他不需要隨波逐流,就能自由表達他的理念,我卻只能束縛著自己,淪為商業化的消耗品。」他拾起一顆石子,往海面丟去,望著石子彈跳激起水花,而後沒入,就像他,連續劇完結,不用一年,再沒有人會記得。
「但陸竣光找你幫他寫劇本,不就代表肯定你的能力嗎?」她試著想鼓勵他。
「你怎麼知道他的名字?」見她尷尬地支支吾吾,立刻猜出,她認識的人也只有紀華會告訴她了。蔣君南淡淡揚唇,不再追問。「就是這點讓我更生氣。當我還在心理建設,告訴自己只是起步慢了點,先把基礎打好,就可以轉型去寫我想要的東西,沒想到,他卻輕易放棄。我一直追求的目標,卻被他視若無物地輕易放棄。」
他的側臉,讓她覺得好孤寂。李放晴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怕會拘不住想緊緊抱住他的念頭。她懂,懂他的不平,他沒怨被父親狠心對待,胼手胝足地往上爬,卻發現苦苦追尋的夢想被人棄若敝屣。
「曾經以為瞭解我的人,最後選擇的對象卻是他。」將手中石子狠狠擲出,蔣君南握拳,平靜的俊容透著深沉的無能為力。「我父親選了他,她也選了他,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麼價值?」
他的表情,好像他將消失世上……無暇細想,她已伸出手,自後緊緊環住他。
「有、你有!」急欲表達的嗓音帶著哽咽。「你懂好多,教我看足球,對每部電影都好瞭解,你還僱用我,如果是我,我只會選你,是他們笨,他們眼睛都瞎了……」
第一次聽到她罵人,卻是為他而罵。原本因為痛苦回憶而沉鬱的情緒,反因她的舉動,在唇畔染上淡淡的笑容。
就連好友紀華,他也不曾說過這些,沒想到,在她面前,他全說了。是這片景象開放了他的心?還是她的笑容打開了他的心?他分不清,也不想深究,現在的他,只想沉溺在被人安慰的包容之中。
「選我做什麼?當老闆嗎?」他不禁逗她。這小傻瓜沒發現,她在情急之下,把自己心思都透露了。
李放晴這才意識到自己逾了矩,連忙放手後退,臉紅得跟蘋果似的。「對、對不起……」她吶吶低道,無地自容。
看到她眼角還濕濕的,蔣君南心裡一悸,像被什麼揪住了。他仰首望向眼前的藍天白雲,將海闊天空斂進眼裡。
「長假啊……」他低喃。遠離塵囂的鄉間,體貼細心的小管家,或許這真是老天要他緩下腳步的假期吧!「為什麼你總是能這麼開心?」燦爛開朗的笑容,救贖了他的心。
「從小,我爸媽就一直跟我說,要我像放晴的天空,永遠那麼開朗。」她雙手背在身後,微閉著眼,讓海風輕拂臉頰。「看『長假』這出日劇時,我才七歲呢,是我媽媽一直跟我解釋劇情,要我記得,遇到了困難,也要開心以對,所有的事都會過去。」
她微仰的麗容,讓人有種想一親芳澤的衝動。蔣君南握拳,壓下所有不該的情緒,他不能利用她對他的好去為所欲為。
「我真的很高興能遇見你……」話一出口,李放晴立刻意識到這句話似乎帶有其他涵義,急忙窘紅著臉解釋:「我是說很高興有你當我的老闆啦!」
她絕對沒那個意思哦,她只是希望能默默地喜歡他……這個念頭一竄過腦海,李放晴幾乎停止了呼吸。她喜歡他?
她知不知道什麼叫越描越黑?蔣君南失笑。他忘了一點,這個長假裡,還有個小小愛慕者。帶來的會是麻煩,或是樂趣?他竟覺得有些期待了。
「走吧!」他轉身走向停車處。
她喜歡他!這個發現太震驚,跟在他身後,李放晴既想笑,又想大叫。她怎麼會這麼癡心妄想?沒身材,沒臉蛋,一無是處,怎麼好意思喜歡上他?她懊惱地搗住嘴,停下腳步,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
發現她沒跟來,蔣君南回頭,看到她在那裡蒙臉頓足,不覺莞爾。「你在做什麼?」
「沒、沒什麼……」李放晴回神,急忙追上,臉更紅了。「想到葉小姐這樣對你,覺得很生氣而已……」她急忙找理由搪塞。
蹩腳的借口!蔣君南很想大笑。看樣子她還滿在意葉曼玲的嘛!
「已經不愛的人,就別理她了。」明知道這樣會燃起她的希望,但他還是說了,因為他不想讓她開朗的笑靨染上擔慮。
「為什麼?」她急急追問,在他臉上搜尋,怕他只是一時逞強說的氣話。
「她不值得我念念不忘。」她的反應,讓他勾起了唇。
「那你那天怎麼那麼生氣?」李放晴很想相信,但還是忍不住擔心。
「那時還沒想通啊。」被所有情緒困在死胡同裡,直到現在才豁然開朗。「不愛了,就只是不愛了而已,我會遇到更值得我去愛的人。」
交往三年,並非全都是甜蜜,為小事起過爭執,為觀念不同吵架冷戰,甚至沒想過會天荒地老,然而,這些全都被傷痛所蒙蔽。定了心,才猛然驚覺自己的愚傻。
放了手,會讓自己過得更好。
「真的不愛了?」她知道這樣很不應該,但她……真的覺得很高興。
「你緊張什麼?」蔣君南挑眉看她。她還真是藏不住心事。
「沒有,我哪有緊張?」她急忙撇清,開門上車躲避他的視線。「回去了,我的工作還沒做完呢!」
真是的。蔣君南搖頭,憶起那雙自後環住他的小手,唇畔蘊上了笑。多虧有她,有這片美景,否則他還在作繭自縛。
望向海、把那片湛藍斂入眼裡,他開門上車,迎向他的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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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著夕陽,李放晴騎腳踏車回家,越近目的地,她的心情越沉重。她不想回去,卻又不能不回去。
今天去台北的好心情,已完全消失無蹤。停好腳踏車,她深吸口氣,走進屋內。
「我回來了。」朝正在客廳看電視的中年男人打招呼,她就要走進後頭的廚房.
「等一下!」穿著汗衫的林旺財喊住她,邪氣的眼睛往牆上的鍾一瞄。「那麼晚回來,存心想餓死我啊?」
「對不起,我馬上去煮飯。」李放晴低道。
「裝什麼小媳婦,我是虐待你啦?」林旺財火大,抓起旁邊的煙灰缸朝她擲去。
李放晴及時避開,銅製的煙灰缸撞上牆掉落地板,發出匡啷的聲響。她撿起,默默地放回茶几。
「怎麼啦?那麼吵?」李美美從樓上下來,看見她,臉色拉了下來。「你又惹你姑丈生氣了是不是?」
李放晴抿著唇,不發一語。只要他們心情不好,不管她做什麼都是動輒得咎,只有什麼都不說,才是最好方式。
「早叫你不要收留她。」林旺財鄙夷道,挺著大肚腩,躺在沙發上。「什麼事都做不好,浪費養她的那些錢。」
「你呀!」李美美過去,用手指戳著李放晴的額頭。「別以為出去工作就可以偷懶,門都沒有!」
「我知道,姑姑。」不要想,不要想。她努力告訴自己。
「還站在那裡幹什麼?快去煮飯啊!」林旺財又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