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思緒跟著輪胎一起轉動……停不下來!
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他忙著解決一個又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幾乎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好好的沉澱一下自己。
從他發現小霓離家出走的那一天,也就是陳若瑀踏入他生命中的那一天開始,原本熟悉的世界悄悄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不再需要時時刻刻緊盯著小霓的生活作息,不用繃緊神經隨時準備送小霓去醫院急救,不用戰戰兢兢的以為小霓隨時都會病情惡化……
他突然有太多時間可以做他自己!
有太多時間可以投入在自己原本想做的事情!
有太多時間去思考過去幾年的生活模式,還有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性。
上次去復檢時,醫生明明就已經宣佈小霓的病情相當穩定,只要保持下去,身體自然會越來越健康,復發的機率相對也越來越小。
為什麼他和弟弟們都不願意正視小霓可以過正常人生活的事實?
直到同樣為紅斑狼瘡所苦的陳若瑀出現,展現出另一種堅強獨立的生命姿態,他才在震撼之餘,深切反省自己的心態。
在他們以愛之名把小霓的蝴蝶羽翼藏起來時,是不是也把自己囚禁在杞人憂天的矛盾中?
那抹艷紅的蝴蝶疹,粉碎了他乍見陳若瑀時的輕蔑與敵意。
接下來的日子裡,她不曾主動提起自己脆弱的健康,甚至不懂得在飽受病痛折磨時坦露自己的虛弱,博取同情,即使她坦言自己很羨慕小霓有人無微不至的呵護照顧,卻仍是選擇不向他示弱。
陳若瑀如此驕傲又自愛的態度讓他覺得耳目一新,若不是小霓把她跟陳若瑀的認識過程全盤托出,他會以為陳若瑀只是症狀輕微的患者。
「才不是咧!我經歷過的,小瑀也都經歷過,我比較幸運的是,當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時,有你們這些哥哥可以簽收,她的身邊卻沒有任何親人。」
就因為孤立無援,所以才有那抹看盡世態炎涼的眼神?
而他的獨立堅強,竟是他心煩意亂的主要原因?
他習慣被需要!
偏偏陳若瑀對他一無所求,就算他忙得沒空主動跟她通電話,她也不曾抱怨過什麼。
他習慣當那個天塌下來挺身而出的人!
偏偏陳若瑀是個狠角色,就算已經痛到齜牙咧嘴的程度,她八成也會硬著頭皮告訴他她沒事……
他還習慣扮演發號司令的角色,而不是聽命行事的那一個。
偏偏陳若瑀向來自己做主,當他因為事務繁忙,抽不出時間去台北找她,希望她能來台東陪他幾天,她卻想也不想的拒絕。
「不行!我正寫得順手,等我交稿以後再說。」
陳若瑀回答得斬釘截鐵,聽得出來她心有旁騖,所以利冬陽也不囉唆,跟她說了再見……
好吧!其實他沒說再見就掛了電話,然後患得患失到現在!
「算你狠!」居然到現在一個禮拜過去了,都還沒跟他聯絡!
利冬陽終於停下了腳踏車,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下,腦海裡卻冒出一個總是撐著洋傘、穿著長袖長褲的纖瘦身影,曾經在他新手做的竹編鞦韆上露出近乎無邪的笑容……
「可惡!」他想念那副瘦巴巴沒幾兩肉的身子,想念她無論何時何地都怡然自得的從容,想念她明明愛困,卻硬撐著聽他說話的逞強。
黃文群曾經警告過他,遠距離的戀愛有太多阻礙,就算通訊科技再如何發達,總是抵不過朝夕相處,剛剛在為這段感情打基礎。
他和陳若瑀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到面,超過一個禮拜沒有說到話,他甚至沒把握他們之間算是一種交往!
若不是在機場的那一個吻逼出她的嬌羞溫馴,他又怎麼敢斷言他們是兩情相悅!
利冬陽站在草坪上看著那棟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木屋,再轉頭看看自己居住了好幾年的瞭望台,想起不久前剛剛發表獨立宣言的海小霓,想起三合院裡逐漸上軌道的課輔志業,想起在世界各地認真做自己的幾個弟弟……
也許,該換他展翅高飛了!
第7章(1)
台北一掃先前梅雨季節到處濕答答的氣候形態,連續幾天都是艷陽高照、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每一家電視台的氣象權威都說是出遊踏青的好時機,陳若瑀卻病怏怏的躺在床上,時睡時醒,利用偶爾神智清明的時候仔細回想,發現上次自己病重到下不了床的程度,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她本能的吞嚥口水,因為味覺麻木遲鈍而露出自嘲的笑容。
這一切……就只是為情所苦……
她想,她和利冬陽是走不下去了。
從那通他憤然掛斷的電話開始,她就明白自己姿態擺得太高了,願意妥協的事情太少,能夠為他分勞解憂的成分太稀薄了……
她其實可以答應,其實願意答應,其實早就考慮飛台東一趟,享受小別勝新婚的甜蜜,卻怎麼也過不了心頭梗,儘管一個「好」字在心裡說了十萬八千遍了,還是難以啟齒。
她忍不住要想,如果今天是小霓開口要他到台北來,他是不是早就拋下那裡的一切,在最短的時間趕過來?
他說他抽不出空來——
黃文群需要他修改申請輔助經費的企劃案。
縣議員候選人需要他本人在當地街頭巷尾一一拜票。
他不久之前遞交給出版社的書寫計劃,還需要附上更詳細的田野資料……
仔細剖析之後,陳若瑀明白了自己永遠不在他的第一順位!
側身躺臥的陳若瑀費力動了動僵硬的手指,使勁按下手機的解鎖鍵,然後心灰意冷的合上眼。
沒有,他沒有打來。
從那天之後到現在,已經幾天了呢?
或許,這樣也好。
他已經有一個妹妹要煩惱,他已經為這個妹妹貢獻了多年的寶貴青春,好不容易小霓的病情穩定好轉,怎能把他拖入另一個牢籠?
小霓飛向自由的時候,他也自由了!
她如果真心喜愛他,是不是應該瀟灑收手?
利冬陽曾經跟他說了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
他想重回校園,想再度提筆創作,想改善家鄉孩童的生活條件,想提供他們更好地教育資源,想增加那個仰賴溫泉觀光的小村莊其他的工作機會,讓在外地工作的青壯年一一返巢——
「所以我想成立一個基金會,結合多方面的人才,一起集思廣益,一起身體力行,然後慢慢的達到目標。」
這就是利冬陽的大目標,他曾經開玩笑說要跟她老闆做簡報募集資金的秘密計劃。
照顧弱勢,可以說是利冬陽的人格特質。
而這一段倉促展開的感情,是不是也摻雜了同情憐憫的成分?
他對她的呵護,其實只是一種多年來的習慣……他也只是小霓的投射?
當她離開了他的生活圈,兩人的交集比高山上的空氣還稀薄,他是不是終於發現愛情的成分太少?
陳若瑀的心絞痛了起來。
她在全身關節僵化的情形稍微舒緩之後,利用僅存的手機電量發了一個很短的簡訊給利冬陽,然後為了鼓舞自己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高貴節操,即使四肢關節還不太靈活,她還是強迫自己起床,像研發失敗的機器人一樣拖著遲鈍的步伐走去倒水吃藥。
姑且不論愛情的鈍度,這樣病情是好是壞的她,只會拖累他實現夢想。
「我……是……對的……」她砰然躺回床上,心酸的眼淚一滴又一滴的滾落,明明還心動著,卻仍是嘴硬堅持自己做對了!
她可以不談戀愛,卻阻止不了自己在心裡有著他專屬的位置。
接著她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偶爾大腦會突然很清醒,身體四肢卻還是呈現罷工停機的狀態。
「小瑀,你吃過藥了沒有?」
是小霓的聲音……
陳若瑀昏昏沉沉的點頭,以為把自己扶起來的手臂是海小霓的。
「前幾天通電話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又發作了呢?」
有人在幫她量體溫……是小霓沒錯!這幾天只有她打過電話找她。
「是不是大冬欺負你?害你心情不好?你別怕!我幫你出氣!」海小霓沒好氣的瞪著陳若瑀背後一臉憂慮的粗狂五官,忽然意識到這對情侶似乎出了一些問題。
而海小霓義憤填膺的要為她討公道的反應,卻讓她好愧疚、好心虛。
「對不起……」她是小鼻子、小眼睛、沒有度量的自私鬼,竟然跟小霓計較起誰才是利冬陽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陳若瑀還殘留著淡淡紅疹的白皙臉龐無聲的滾落豆大的淚水,讓海小霓心痛得直跳腳。
「對不起什麼?你別說話了,先休息,睡飽了再說。」
她以為談戀愛會增加免疫力,會散發出迷人的光彩,怎麼也沒料到會看到陳若瑀這麼憔悴蒼白。
海小霓狠狠瞪著把陳若瑀摟抱在懷裡的大哥,決定等陳若瑀睡熟了之後,再好好的拷問大哥一番。
陳若瑀忽睡忽醒,有一次是讓某個部位錐心刺骨的關節痛給痛醒,還有一次,是讓一男一女的對話聲給吸引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