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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衛小游

  即使真夜有時實在很惹人心煩,但他也有細心溫柔的一面。她也許不愛讀書,但他的音樂造詣卻不比尋常,更甭說他總有令人出乎意料之處。

  她希望……無論如何都希望真夜能得到幸福,能找到一個真心待他的人,白首不相離。

  他是五月出生的。

  行冠禮,自然也是在五月。

  與其他皇兄弟們僅在宮中由君王親手加冠不同,等會兒,宮裡的加冠儀式結束後,他還要在禮官陪同下,到南郊太廟朝拜祭先祖,告知當朝太子業已成年,能夠  擔負起家國之重。

  然而,在宮裡小殿等候吉時到來之際,他卻感到無比孤單。

  坐窗邊,他癡看著窗外紫薇花悄悄綻放,那麼不張揚地,在小小天地中盡情自我。

  聽到門外腳步聲時,以為是君王身邊的內臣來領他去大殿,卻不料,才一回頭,便看見他的君父。

  「兒臣拜見父皇。」他連忙起身,行禮如儀,恭敬有若一名臣子。

  「免禮。」那臉帶威嚴的當朝天子走進偏殿裡,凝視著他的長子好半晌,心思深遠難測。

  真夜由著父親打量,不確定眼前這個相貌僅有三分肖似他的男人,究竟是以什麼樣的身份看待他。

  是君還是父?不管如何,他都只是他的臣子,是兒,更是臣。

  不管是什麼身份,再過片刻就要在奉天殿舉行冠禮的當下,他不明白君王怎會突然出現在這小殿中?

  孝德帝忽道:「太子將行冠禮了,十八年前,朕也曾在這小殿裡等待過。」

  真夜想要像平時那樣挑眉,但知道那動作會使他不高興,所以退而求其次,只略略揚起唇。那反抗的小動作當然落進孝德帝眼底,然而他畢竟是君王,而且即位十七年來,天朝版圖逐日增大,海內諸國無不前來朝親,境內國泰民安,即使偶遇荒年,也能順利度過,足見上天對他這位君王仍然年年賜福,才能使一個泱泱大國維持如此地聲勢。

  「天朝男女年十三以上即可論嫁娶,本是因早年開國時,戰亂未平,國家人丁不足的緣故,所以才有這樣約定俗成的婚例。但行成年禮的年紀卻晚上許久,男子二十弱冠,是因為一般得到這個年紀,才能理解自己所背負的責任。」

  聽了半晌,真夜不禁笑道:「父皇這是在與兒臣講解我朝禮制?」

  沒理會真夜的評論,君王道:「你是朕的長子,自你十三歲那年入東宮後,就應該知道,你隨時都得有繼位為新君的準備。固然,朕身強體健,相信還會再活上五十年,但東宮之位,不就是為了一旦事有變故時所設立的麼?」

  這席話,真夜從來不曾聽他父皇講過。

  他收起先前漫不經心的態度,眼神專注又防備地看著面前的君王。

  「朕問你,倘若今天朕因無故無法執政,你倉促之際被拱上君位,可有能力擔起這沉重到非君王不能想像的家國責任?」

  這是在測試他的忠誠麼?真夜遲疑。「……父皇身強體健,必然——」

  「太子,你回答朕的問題,不要閃避。」

  「兒臣不在其位,不知道能否擔起責任。」

  「但你會試著去擔吧?」

  「兒臣……才德兩造皆不如人——」

  孝德帝揮揮手,打斷真夜的話。「當國君的人,不必才德兼備。」

  不必才德兼備?真夜微瞠目。那儒經裡教習堯舜聖王之道,是在教心酸的麼?

  「兒臣愚鈍,請父皇賜教。」他說。

  「你不愚鈍,太子。」孝德帝看著真夜道:「朕不是已將那黃梨江賜給你了麼?」

  「……」真夜猜不到孝德帝這番話的真正用意,他不敢妄加臆測。

  還太嫩。孝德帝看著他的長子,儘管有時也會懷疑選擇真夜作為太子到底是對還是錯,然而他無法選擇其他人……他只能選真夜。

  「身為一國之君,你只需懂得用人。你也許沒有才能,但你的臣子有,否則朝廷何必在各地興辦學校,並舉行科舉來選拔可用的人才?你也許沒有德行,但只要你不是個過分昏庸的國君,身旁自然不乏逆耳的忠言可聽。」

  真夜微抖眼皮。總覺得這番話聽起來好生耳熟,好像他曾經也跟某人講過類似的論調。啊,是了,是幾年前在宮裡為了應付二皇弟時……

  「坐上玉座的代價遠超過旁人所能想像。身為一國之君最難為的地方,在於一般人所珍視的一切,你就算再怎麼捨不得,也得舍下。」

  這話觸動了真夜,他抬起頭,忍不住詢問:「父皇舍下過什麼?」

  孝德帝毫無笑容地看著真夜,正當真夜以為他不會回答之際,君王道:「最心愛的女人、最寵愛的皇子,以及此生真正的快樂。」

  真夜屏息。只聽見君王問道:「太子可還記得,冊封你那年,朕問你,假使不當太子的話,你最想做什麼?」

  今日這一席話,全不在真夜預期中。

  這些年入了東宮後,爾虞我詐的事情太多,連帶的,他也不再與自己的君父親近,總感覺父君子臣面對相處的情況很尷尬,也很為難。

  眼前這男人是個習慣掌權的君王,而東宮太子卻是最有可能取代君王地位的身份。他知道,也明白慣於掌權的父皇其實十分提防著他。

  自他入主東宮後,過去曾經有過的親情都被撇到一旁,不懂兄弟間無法互相信任,父子之間也生疏淡薄,彼此忌憚。

  因此他沒料到,君王還記得那麼多年前,還那麼天真的他曾經說過的話。

  「兒臣曾說,想乘一艘船,到海上去冒險犯難,足跡走遍世上每一寸土地,航遍每一片海洋;年老時,能死在海上,魂靈化作玄鳥飛回天朝,看看兒時的故居。」

  「……我也曾有過這樣的願望。」孝德帝出人意料地結束這段放下身份的私人談話。「時辰到了,今日父子談話,太子莫對外人說起。」話才說完,他已經轉身離去。

  「父皇!」真夜忍不住出聲喊道。

  君王沒回過頭,真夜趕緊道:「我不想舍下心愛的女子。」

  原以為不會得到回應了,由於時辰已到,不遠迴廊外,有內臣領著幾名宮人正快步往這兒來。

  「……那你勢必得比朕付出更多的代價。」

  儘管心裡仍有許多疑問,但真夜沒再試著叫君王留步;他看著君父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終究沒問出,當時下旨讓烏祭師上他御船,可是他的決定?

  不是怕知道,而是今日父子這番短暫密談,以他們各自的身份來說,已經太過奢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君王的臣,倘若真是君王下旨烏祭師弄翻他所搭乘的御船,他也只能含笑謝恩……更不願面對的是,假如不是君王旨意,而是有心旁人操弄,他怕自己與其兄弟反目成仇的日子將不遠了。

  宮人來到小殿時,只見到太子一個人站在殿內裡,表情悵然若失,那內臣行禮。「殿下,吉時已到,請移駕奉天殿。」

  回過神,真夜不動聲色地看向來人。「帶路吧。」

  「重新穿上太學生儒服的感覺如何?」那慈藹的長者問。

  「衣服不太合身。如果先生想問的是這個。」身穿太學生儒服的黃梨江微笑回答。「雖然衣服不合身,但感覺好像回到五年前,梨江初拜先生為師。」

  太學祭酒董若素等待他天資聰穎的學生從東宮歸來,已經等了數年。

  「當年不得已將你除籍,是因為無法違抗君上的旨意。如今你重回太學,必會掀起一些風浪。好比說,倘若你今冬一舉中第,旁人會說你黃梨江為了功名利祿才選擇重入太學補為生員,想走官場捷徑。」

  天朝科舉三年一試,指的是京試。一般地方鄉試、貢舉,得逐年連過三層級的考試,才能獲得京試資格。

  倘若要像一般人那樣從舉人身份開始考起,對她也非難事。只是逐層通過三層級考試取得京試資格,就要花去三年時間,而太學生員若得先生推薦,可以直接赴考京試。換言之,她若錯過今年的京試,就得再等三年。

  而她卻沒有那麼多時間了。當初她人入東宮,旁人也說她想走官場捷徑,結果……迄今她依然是白衣。

  「無妨,學生本來就是為了功名利祿,才重新補入太學的。」

  反正對她來說,重要的是結果,而不是過程。就算被人在背後講難聽話,她也不會少塊肉。

  聽見黃梨江這樣直言不諱的表明赴考目的,董先生微笑指出:「梨江,你跟以往有些不同了。」

  「學生確實市儈多了,還請先生見諒。」

  「市儈不見得不好。我認為學習市儈,對你來說,反而是個好的改變。」董先生和藹地道:「然而,我說你跟以往不同,指的是你的眼神。孩子,你裡有著掠奪的決心。過去你太溫和,令我有些擔心你無法保護自己,但現在有些不一樣了,你眼神依然清朗,但也有著堅定的決心。我想,是某個人讓你改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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