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答應了,往後人生將時時走在春冰上,隨時可能掉進冰凍的河水裡吧。
「你可知,為什麼我娘不讓我姓卞梁麼?」她忽問。卞梁一氏,傳女不傳男,她是女兒身,卻不繼承母姓。
真夜搖頭,「我有想過,但不肯定。」
「因為卞梁家的女子,這輩子最不樂意的,便是被自己最該重視的禮制所束縛住。身為前朝禮學世家的遺族,卞梁女命定要維繫的,不是已經隨著亡國而消失的前朝儀制,而是存在血脈中,天性上難以克服的家學淵源。」
真夜揚起唇,「什麼樣的家學淵源?」
「一種在禮法上,近乎吹毛求疵的叛逆。最守禮的人,是我;最不想守禮的人,卻也是我。」這個「我」,指的是過去及現在所有卞梁女。
黃梨江眼神清明地看著她一心所愛的男子道:「倘若你想娶卞梁女,可以;但是你必須先取得我娘的同意。」
「事實上,我已經取得了令堂的同意。」早在去年冬時,他曾經私下拜訪過黃夫人,並在生受一番刁難後,終於徵得本名卞梁沐容的黃夫人勉為其難的認同。
不知道為什麼,聽他這麼說時。她只想笑,並沒有感到很意外,或許是因為,真夜就是她此生最大的意外。黃梨江又道:「我話還沒說完,就算我娘同意,你還得答應我一件事。」
不用她說出口,他已然諾。「我真夜此生只娶你一人為妻,不論將來我是否成為這國家的君王,我身邊不會再有別的女子,我,是你的。」
「我一個人的?」她問。
「你一個人的。」他許諾。
而後,是一陣沉默。
江上清風偶然撩起隔簾,拂動她兩鬢青絲。
明明是略帶寒意的初春,青年男子鬢間卻泌出點點冷汗。
真夜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指尖幾乎掐進掌肉裡,而對坐女公子卻還一臉閒情地托腮遠眺江景。
不能催促她,真夜提醒自己。得讓她仔細考慮,這畢竟關係到她的一生。
然而,然而真有這麼難以下定決心麼?否則她為什麼還要考慮這麼久?
抿了抿唇,托腮女子忽道:「你唱首歌來聽聽吧。」
「什麼?」真夜眨了眨眼,他等她一個回答,等到心都快蹦出來了,而他心愛小梨子卻只是要他唱首歌來聽?
「啊,就唱《久聞姑娘》那首歌吧。」
「那是艷歌。」他提醒。
「是啊,你唱吧,我聽。」
他緊張到唱不出來。調息半響,方輕輕唱出:「久聞姑娘生得俏,忙裡偷閒特來瞧。燈兒下,看見姑娘花容貌,哎呀呀,賽昭君,缺少琵琶懷中抱。肯不肯,只要姑娘笑一笑,到晚來,相陪情人俏一俏。」差一點因太緊張而走音。
黃梨江終於回過頭來,對他淺淺一笑,低聲道:「想來,真得為你辛苦一輩子了。」
真夜會意,展臂將她擁入懷中。「所以,這買賣算是成交?」
「真是便宜你了。」
「往好處想,往後你想吻我時,都不必再付錢了。」他努力展現自己的價值道。
「最好你奇貨可居,不然我會想退貨唷。」
「這可不成,本人拆封不退。」
黃梨江笑了出來。「我又還沒拆。」
「那要現在拆貨麼?」真夜作勢扯開腰帶。
黃梨江按住他手,眼裡帶著掩不住的情感,得很勉強才能壓抑住。「先等等,我剛瞥見沙洲上有人,你來瞧瞧那些人是誰?」
第20章(1)
真夜掀起簾子一角,往不遠的沙洲上望去,果然看見幾名穿著異國服飾的人。
「是渡來人。」
黃梨江說:「我知道是渡來人。」
天朝國土上偶爾有海外某些失去自己國家的無國之人流浪至此,稱為「渡來人」;由於沒有身份的證明,因此只要稍微停留在某地久一些時日,一旦經人通報或被官府發現,就會遭到驅逐。
「你以前沒見過?」她頭一次來河市,但真夜顯然已經熟門熟路。
真夜搖頭。「沒有見過。應該是新近乘船來的。瞧他們身上裝束,看起來很像是流浪各國的樂人。」
果不其然,這群渡來人很快在沙洲上搭起臨時棚架,像是在搬演戲文。
他們帶著玄烏面具,穿著玄烏圖騰的服飾,吟哦著玄奇的古老歌謠——
「天命玄烏,降而生商,燕燕于飛,差池其羽,爾愛其類,我愛其家,商國之好,維民四方……」
「是祀祖曲。」真夜忽地領悟。「我剛當太子時,也得學會祭祀天朝的高禖先祖,我們再看看。」
不久,那類似祭祀儀式的樂舞結束,一隻哀淒的曲子從沙洲上傳來——
「魂歸來兮,南方不可以止些,玄烏歸來商野兮,我命不可以久些……」
竟是一首招魂曲,雖然發音的強調與天朝略有不同,但仍能辨識出曲子的性質。
天命玄武,降而生商……
海外諸國當中,有哪些個國家自認為是玄武的後裔?
「商野。」兩人同聲說出。黃梨江聽真夜說:
「麒麟曾說過,皇朝北方原有一個小國,名曰商野,但因國君迷惑失道,已經滅亡十餘年……看來,這些渡來人有可能便是商野之民。」
黃梨江也曾在各國史書裡見過「商野」這個國名。
商野之民。自詡為玄武後裔。據聞這國家的國君,甚至有通神之能,擁有強大的巫力,深受人民敬畏,是一個神秘的國度,可惜後來國君荒淫失道……
又想起手上繩環的玄武圖騰,她凝神思慮道:
「會不會,這繩環最早是來自於某個信仰玄武的國家?」商野在皇朝之北,在亡國後,也許有些遺民流亡至南方……
「不論它原本意義如何,」真夜說:「我買下它時,只想著要送給心愛之人,討她歡喜。我還記得她收下這繩環那天,我好高興。」他眉開眼笑地看著她。
「你這笨蛋,老是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自己玩得高興,都不管別人心底多忐忑,猶記當時她還為這繩環苦惱了好久。
真夜笑得無辜,兩隻眼睛彎彎弓起,瞧得她渾身發麻。忍不住又問:
「你確定你愛的是女子,不是男人?」
畢竟她當男子行之有年了,她不懷疑真夜對她的喜愛,但總是有點介懷著自己的身份。他到底是愛男裝的她,抑或是隱藏在男裝底下,那本身為女子的她?
對她身上一切反應都十分敏銳的青年,此刻終於領悟到底是什麼事情困擾著他的小梨子了。
是因為常年雌雄莫辨,性別混亂的緣故吧?
還記得去年冬日時,他們一起在周家觀禮,當時周家小姐十五及笄……小梨子她,身為一個女子,卻從沒行過笈禮,他看得出,當時她眼裡有著無以言之的悵惘。
真夜靠近她,手指抬起黃梨江姣好的下巴,溫暖唇瓣輕觸她唇下細嫩的肌膚,惹得她不住輕顫。
「你認為你是男子,或是個女子?」他吮向她平滑的喉間,低聲詢問。
「你……問這做什麼?」她迴避地道:「你都還沒回答我問題呢!」
因他不能現在回答。真夜留戀地回到她唇上,再印下一吻,擁著她道:「我先不回答你,等你自己想清楚了,我再告訴你。」不待她抗議,他揚聲道:「船家,回去吧!」
黃梨江微怔。「怎?」河市還沒散呀。
「有渡來人在天朝國土上祀他國之祖,招他國之魂,朝廷不會放任不管,現在不走,等會兒官兵來驅趕時,會惹麻煩。」真夜解釋。
「啊,的確。朝廷雖然默許河市的存在,卻也必然密切注意著這裡的情況。」黃梨江點頭道,同時細心觀察起其他河船的動向,發現有些船主也紛紛轉移掉頭,準備離開了。看來今年春天的第一場河上市集,即將散市。
不能怪他如此著迷。真夜欣賞至極地看著眼前女子,總算明白,當年,在太學,他放不開她的原因。
黃梨江既有女子的風流嫵媚,又有勝過一般男子決斷的處事能力。教他如何不為她徹底臣服。
「江梨。」他喚她。
「什麼事?」她沒空理他。目光還隔著簾子縫隙,仔細觀察外頭的動靜。
「江梨,順著水流,很快就要回岸了,你不回頭看我一眼麼?」等回岸邊,又得成為相敬如賓的東宮主從了。
「你別吵我。」沒見過河市散市的情景,她只顧著留意外面,沒心思回頭看他。
「你確定不回頭?我拆封咯。」
她怔住,耳根燒紅。「現在不是那種時候,就叫你別……」猛地轉過頭,只見真夜衣冠楚楚地端坐在船艙裡。她抿了抿嘴,「你不是拆封了?」害她急急回過頭,還以為會看見……
「春寒料峭,要等你先過來溫暖我呀。」他朝她拋媚眼,調情。
逗惹她笑出聲來。「還說我飢渴哩。」撲上來壓住他,垂下的髮梢搔著他的頸項,教他忍不住一顫。
完全沒料到心愛小梨子會將玉手探進他寬鬆的衣襟裡,大膽地撫摸他的胸膛,真夜幾乎受不住,申吟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