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出電話,她本來想要撐一下,本想用輕揚口氣說——嗨,我是揚揚,我恐怕又要搶劫你三十分鐘了。
可是當電話被接通的那一刻,她才發覺自己沒有本事強撐。「我是揚揚,請你救我……」
在她背出一串住址之後,她陷入昏迷,鬆開手,手機掉在地板上,電話那頭的人口氣很急,不斷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可她再也答不出半句。
※※※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躺在醫院病床上,睜開眼,周喻岷待在床邊,兩顆眼珠子定定落在她身上。
她審視他。他長得不錯呢,乾淨斯文,戴著一副金框眼鏡,看起來就是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他很高,大概和李赫差不多,但身形偏瘦,他的皮膚很白,和她這種長期關在室內的女人有得拚。
亂槍打鳥也可以打到一隻美麗鳳凰啊,看起來,她的電話運比結婚運要好上很多。
「醫生,你果然是值得信賴的人。」
她試著拉扯笑臉、保持基礎禮貌,但蒼白的容顏看得人心生不忍。
「這次妳搶劫的不只是三十分鐘,我可不可以說妳得寸進尺?」他試著對她幽默。
揚揚比他想像中更清秀可人,果然當得起美女作家這個封號。
雖然今天的她看上去很慘,但絲毫掩不去她的淡雅氣質,她的人和聲音一樣,不會教人驚艷,卻讓人舒服。
「記下來,下次我還給你。」
「如果要靠意外來還,我想不必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兩晃。
「好……那就不要意外……」
「再睡一下吧,妳需要休息,雖然跟我講話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他語調刻意輕鬆,刻意不讓她想起自己碰上的慘事。
她搖頭。休息的時間很多,但她現在想追根究底,雖然已隱約能猜出答案。
「孩子……還在嗎?」她澀然開口。
他望著她的眼底有著淡淡的哀憐,不必出聲,他已經給了答案。
也好,離開也好,在打電話找不到李赫、在阿享吞吞吐吐那一刻,她就決定,算了。
算了……通通算了、不計較了,吃虧也好、佔便宜也罷,都算了!
算了,每個人都有過去,她從沒問過李赫曾經和幾個女人交往,李赫也沒問過她,有沒有前男友或前任丈夫,她一直深信,重點是他們結婚了,兩個人共同在一個屋簷下、過得還不錯,誰曉得……
算了,雖然他們經常為錢起口角,但不全然是李赫的錯,是她大言不慚,對他說了「我來賺錢,身為老婆就該支持丈夫的理想。」的……
算了,是她高估自己,以為自己是個不愛錢的女性,以為自己看重感情甚於金錢,沒想到,當口袋空空的壓力每天壓在頭頂,她也會感到恐慌驚懼……
算了,結婚不是一個人可以成就的事情,就如同離婚,也不會是一個人造就出來的問題。徹頭徹尾的算了,既然走不下去,誰也別勉強誰,只要雙方都曾經盡過力,就夠了……
「傷心嗎?」周喻岷問。
「沒關係。」她嘴裡說沒關係時,眼淚卻順著頰邊流入枕間。
他歎息道:「傻瓜,這種事怎麼會沒關係!哭一哭吧,如果掉眼淚會讓妳感覺舒服的話。」手掌輕輕壓在她的額頭上,不是探她有沒有發燒,只是有一點心疼、一點的同情,和一點的不忍。
「真的沒關係,反正我要離婚了。」
周喻岷聽見她的話,眉心蹙起,眼下並不是討論婚姻的好時刻,但他忍不住雞婆。「要不要我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妳,離婚是件多麼讓人不愉快的事情?」
「你打算對一個躺在床上的病患說大道理?」她在笑,但眼角嘴角皆流露出濃濃的哀愁。
「如果妳願意等到心情平復之後,再來考慮這件事,我想我可以不必對病患太殘忍。」
「你認為是我情緒激動、貿然做出決定?」
「不是嗎?妳被小偷嚇著了、妳剛失去孩子,並且……在這個時刻,妳的丈夫不在身邊。」他直指出重點。
「謝謝你為我找的借口,但那給我的感覺和我丈夫一樣——討人厭。我每次一提分手,他就認定我是情緒一時激動。」
「原來妳是放羊的孩子,同樣的話說那麼多次,如果不是妳躺在病床上,我也要當妳是生理期報到。」
「我只是優柔寡斷,只是容易妥協,只是老想著他對我的好,想著,兩人之間有愛,一切問題就可以順利解決,並不是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天天都有生理期困擾。」
「既然如此,就繼續想下去,兩人之間有愛,就可以順利解決所有問題。」
「但是……」她猶豫了三秒鐘,才回答:「沒有了。」
「沒有什麼?」
「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丈夫從不打離婚官司,但最近破例了,為他心愛的前女友爭取單身自由。」
「就算他們曾經相愛過,分手後也可以是朋友,幫朋友的忙不算什麼吧。」
「我也試著這樣說服自己,很可惜,情況不像我想的那麼好。」她看一眼擺在桌上的包包,周喻岷很細心,連包包都幫她帶出來。
「為什麼?」
「在她找上我丈夫時,說她曾經以為,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愛情,她只要把李赫偷偷放在心裡,隨時可以想、可以偷偷愛著就夠了。我是靠文字賺錢的,語言理解力還不錯,應該不至於誤解這話背後的意思。
「也許那是她個人想法。」
她苦笑搖頭。「就連李赫最好的朋友都說當年他和對方愛得死去活來,在校園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男的帥、女的美,走在路上,會讓路人忍不住多看幾眼。分手後,我丈夫像洩了氣的氣球,變得頹喪失志,那時同學們都擔心你鬧自殺。這樣一對戀人,這般刻骨銘心的愛情,有緣再次相遇,那份熱烈可想而知。」
她還是驕傲的,說不出口,在她進入昏迷之前,李赫和嚴欣在一起,並且……不接她的電話……
不再欺騙自己了,如果不是情深,他不會破壞原則;如果不是愛濃,他不會疼惜嚴欣的孩子如自己親生;如果不是兩人的故事纏綿悱惻,不會在多年後相遇時,兩顆心仍然緊系。
那個讓人咬牙切齒的小三說得很好,在愛情的世界裡,不被愛的那個才是第三者。她傻傻地當了幾年後補,既然一切都明白了,她就不願意讓自己再當一輩子的外遇。
「所以妳甘心無條件退讓?」
「這樣說有欠公允,嚴欣不應該承擔我們夫妻間所有的問題。她頂多是一條導火線,而我們的婚姻早就是一顆熟成的手榴彈。
「我本來還不願意面對,甚至想為了孩子再努力一回,但今天的事讓我撤底明白,留著一個心不在焉的男人,不但是欺負他,更是欺負我自己。我累了,不想再折磨他,也不想委屈自己。」
就這樣吧,Game Over,各人過各人的陽關道,獨腳戲唱久了,心酸。
「不傷心嗎?」周喻岷望著她偽裝出來的堅強,眉深鎖著。一個好女人、一個好男人,理應有個好結果,怎麼會越行越遠?
「很傷心,但會過去的,一定。」她重重地吸口氣,直到肺葉充得飽滿,再無一絲空隙容納傷心。
「妳還愛他,對不?」
愛啊,他對她的愛,一直掛在嘴邊,她對他的愛,卻烙在心田,她從不說,但那麼深的愛,誰都無法否認。
「醫生,我累了……」她閉上雙眼。
知道揚揚不想再談,他替她拉好被子,說:「剛才妳的先生打手機找妳,我接了,告訴他妳剛剛動完手術、尚未清醒,聽得出來他很心急。再給他一次機會吧,兩人好好談談。」
她不應,偏過頭,眼角一顆晶塋淚滴悄悄翻進枕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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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2)
她並沒有睡太久,揚揚想。
惡夢連連,她夢見嬰兒的哭聲、夢見與小偷四目相對,然而惡夢的結尾是她哭著、喊著、嘶吼著,聲聲呼喚著李赫,可是……轉頭後,她看見李赫和嚴欣的幸福笑臉。
猛地睜開雙眼,床邊的男人不再是可靠的醫生,而是滿臉罪惡的律師。
發現揚揚清醒,李赫連忙站起身,大大的手拂上她的額間,拭去她被惡夢嚇出的汗水。
「揚揚,妳還好嗎?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真後悔沒有紀錄起來,在三年的婚姻裡面,他到底說過多少次對不起。
他總是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而她永遠生氣、生氣、生氣……他很有耐性,還能繼續容許她的壞脾氣,但是她,已經到了盡頭,她再也不想聽見他的對不起。
「沒關係。」她回答,然後心底想著,這是最後一次的原諒。
見揚揚掙扎著起身,李赫調高病床,讓她半靠在枕頭上坐著。
「我沒接到電話,不知道妳碰到這麼嚴重的事情。」
「嗯。」她點頭。「我知道,你在和嚴欣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