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眾人的目光詭異得讓寧海有點疑惑,猛然意會到錢管家所謂的「快樂」,可能是指……下午在書房裡發生的那件事……
寧海雙頰驀地一紅,她雙手叉腰辯解:「那個……下午在書房裡,我們只是在、在練太極拳,多運動有益身體健康……」解釋到後來,連她也不相信自己的鬼話,忍不住哧地一聲笑了。
其實……早就被發現了吧,她跟陸靜深的事。否則晚餐時大夥兒也不會躲得不見人影,大抵是怕他們尷尬。
事已至此,寧海也不想再編瞎話,不料錢管家卻體貼地接著她的瞎話道:「的確,多運動有益健康,失明後,先生便有點缺乏運動。」
陳嫂也笑道:「打太極拳好啊,以後太太不妨多陪先生打打拳。」
「不然散步、跳舞什麼的,也可以。」王司機也提供建議。
「種花最好了。」劉叔說:「怡情養性不說,還可以消耗多餘的體力。」
寧海笑到臉都僵了,至此方知她錯得多離譜。想與這群家臣鬥,她還差得遠。順著大夥兒給的台階爬了下來,清了清喉嚨,她問:
「那麼,就這麼決定了。你們最快可以什麼時候離開呢?有沒有去處?」
錢管家代表眾人給出答案:「明天一早。太太不用擔心,我們有去處。只是我們走了以後……先生就拜託太太了。」說罷,他向寧海彎腰一鞠躬。
寧海嚇了一跳,趕緊阻上他。「錢管家你別這樣,我自然會好好照顧他的。」
得到寧海的允諾後,錢管家總算肯直起腰來。
陳嫂在這時緊緊握住寧海的雙手,以著溫暖的眼眸看著她,語氣慎重地道:「太太,我們把先生交給你了!」
正是太過清楚這些老人有多麼寶貝陸靜深,能得到他們的信任,寧海忍不住心底一暖,頗有點任重道遠的感覺,但又不想給了他們錯誤的期待,只好提醒:
「你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誰,真的放心把他交給我嗎?」
「你是誰不重要。」回答的人是劉叔。「你不是常跟花說話嗎?那就夠了。」
……
真是傻氣又好笑的回答。
可瞧她如今怎的……她辜負了他們的信任。
她非但沒有好好照顧陸靜深,她甚至把他搞丟了!
「陸靜深,你到底在哪裡?」
風雨中,寧海遍尋不著他的人。她又急又慌又心亂。
她不斷打電話回大宅,想說如果他回家了會接電話,可電話那端始終無人接聽;她也不斷地撥他的手機號碼,可除了稍早曾打通過一次外,之後他的手機都是關機狀態。
會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
種種可怕的想像在她腦海裡生成,她愈想愈怕,怕他真出事了。
再沒他下落,她就要把錢管家他們找回來幫忙了。只靠她一個人,力量太小,萬一找不到……
怕他先回家了卻沒接電話,強抑下心裡的慌亂,寧海決定先回大宅一趟。定到路旁攔計程車時,一輛大貨車呼嘯而過,一灘泥水潑濺到她身上。
她渾身濕冷,卻無暇在意,招手攔下一輛計程車,剛坐進車裡要報地址,手機便響了。她趕緊接聽——
「是陸太太嗎?我這裡是派出所,我們找到陸先生了。不過他出了一點意外,現在人在警局這裡,你能盡快過來一趟嗎?」
當下,寧海整個人像是被人淋了一桶冰水後又被澆上熱水。
「小姐要去哪裡?」計程車司機回頭問她.
寧海怔仲半晌,方回神道:「請載我到警察局。」
陸靜深出門時遇到了小偷。
小偷見他失明,跟蹤了一段路程後,趁著他不注意偷走他的手機和皮夾。
沒有錢,又沒有手機可以求援,一個人站在陌生的街道上,陸靜深生平第一回真真切切地明白了自己的無助。
所幸那個小偷在偷完他的東西後,又去偷別人的,結果被巡邏的警察當現行犯給逮到了警局。警察在查扣小偷身上的贓物時,發現了陸靜深的皮夾和手機,這才循線找到了失明的他。
「你可以叫一輛計程車回來啊!車錢回家再付就好了。再不然也可以打一通電話給我,讓我知道你人在哪裡。」離開警局,坐上先前那輛計程車後,寧海對著陸靜深低吼。「難道你不知道,你這樣不吭一聲地跑出去,會讓人替你擔心嗎?」
同樣一身濕冷的陸靜深聽出寧海聲音裡的火藥味——她音質偏冷,聲音一向是平靜的,幾時這樣充滿情緒——訝然之下,不禁怔怔回答:
「我一時沒想到……」
「你沒想到?」寧海不覺提高了聲音。「你沒想到?這麼基本的事……」
「是啊,這麼基本的事,我卻沒想到……」陸靜深自嘲一笑。不想寧海看見他的脆弱,他面向車窗。「那麼,我當時都在想些什麼呢?寧海,你想知道嗎?」
寧海尚未回答,他已說出——
「我想著,既然終有一天,我必須獨立打理自己的生活。那麼我就應該要能自己出門、自己回家;我想著,如果我不但能自己出門,還能平安回到家中,你是不是會很高興?」頓了頓,他艱澀地又說:「可是我回不了家,寧海。當我一個人走在你曾陪我一起走過的街道上時,我心裡充斥著的不是熟悉感,而是恐懼。我不知道眼前的路該往哪裡走,也不肯定下一個轉彎的方向正不正確……路上人來人往,每一次與人擦肩而過,都讓我心裡充滿防備;被違規停在人行道上的機車絆倒時,我只惱恨為什麼自己看不到!那條路,明明你都陪我走過的,可為何我還是沒辦法自己走一遍?我想的,想試試看,即使眼睛看不見了,是不是還有機會能過正常人的生活……」
「你再說一次……再說一次,你說你到底想做什麼?」寧海沉聲問。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有能力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陸靜深說。
「你是個瞎子,你永遠不可能過正常人的生活!」寧海無情地說出事實。
聞言,陸靜深下巴一緊,道:「我現在知道了。你說得對,我做不到。」
「你知道個屁!」寧海幾乎要吼出聲。「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不可能過正常人的生活,而我也沒要你那麼做!」
「那麼,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他聲音聽起來意外地平靜。
「我只要你過好你自己的生活!」寧海啞聲喊出。「你不必去過跟別人一樣的日子,你可以過你自己的日子,但不是成天躲在屋子裡假裝是個隱士。你依然可以讀你想讀的書,聽你喜歡的音樂,挑剔你不喜歡的菜色,但不是自怨自艾,更不要為了別人來犧牲自己!你懂嗎,陸靜深?我說的這一切?」
他緩緩轉過臉來,尋著寧海的所在。那看不見的雙眼,闃黑深邃,彷彿寧靜的海。而他竟敢說:「我懂了。」
她卻掩著臉哭了出來,不看他。「你懂什麼?」
「寧海,你是心疼我嗎?」
「我是問你,你懂什麼?」寧海抹去臉上分不出是雨氣還是淚水導致的濕意,而後她手僵住,來不及阻止他伸手摸向她的臉。
「你在哭,寧海?」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於是他狀似自嘲,又似終於釋懷地回答:
「是啊,我終於懂了。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過著正常人的生活,但是我可以過我能力所及的生活。以後迷路時,我會叫計程車送我回家;如果我的錢被偷了,我會先回家,再讓你替我付車錢。你看,我是不是懂了?」
他是終於懂了。懂了現實裡的殘酷與不得不;懂了應該妥協的,與不能妥協的事。這不就是她一直以來想教會他的嗎?可為何在他果真懂得這一切的時候,她卻會如此心痛?心痛到,不能呼吸……
久久沒聽見她的聲音,陸靜深伸手碰了碰她的肩,卻觸及她一身濕衣,下禁皺眉。「你衣服怎麼濕答答的?」
寧海還是沒回答。陸靜深只好請司機將車內暖氣開大一點。
時值初秋,暖氣一開,計程車司機首先受不了車內的悶熱,趕緊加快速度把乘客送達目的地。
付了車資後,寧海便拉著陸靜深下車,也不撐傘——反正他倆衣服早就濕了。
回到溫暖的屋子裡,她忍不住哆嗦起來,卻顧著推陸靜深往浴室走:
「快去洗個熱水澡,免得感冒了。」
陸靜深沒反對。在寧海放洗澡水時,他自行脫去了衣物。
「你先洗,我去幫你拿衣服。」放好洗澡水,寧海轉身就要離開。
陸靜深捉住她的手。她轉頭看他。
他平靜地說:「一起洗。你在發抖。」
她不動,他便也就那麼站著,不肯踏進浴缸裡。他全身赤\\luo,儘管浴室裡熱氣氤氳,他雙手仍然冰冷。
半響,寧海歎了口氣,伸手解開自己身上的衣物,陪他一起泡進熱水隉。
冰冷的肌膚在熱水的安撫下,漸漸恢復了暖度,差一點停止跳動的心臟也在確定他平安後,慢慢回復了原本的頻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