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妅意。」他又拉回她。
「怎麼了?我又中毒了嗎?!」不會吧,這地牢裡不會也處處飄毒吧?!
「不是。」他搖頭,面有難色地凝望她,口氣遲疑:「你……不怕我嗎?」
「嗄?」她一時癡呆,反應不過來。
「我……我的身體裡有……」一隻教她嫌惡的蠱蟲。
他的欲言又止,她明白。
「我若會怕,現在就不會在這裡。」歐陽妅意直挺挺站在他面前。他以為她是抱持著多大的決心和毅力,在赫連府裡冒充婢女?她在嚴家當鋪中只要不犯錯,過得全是富家千金一般的好日子,纖手不沾陽春水,十指說有多嫩就有多嫩,為了找他,她什麼苦差事都能做,擦桌抹地掃花園,樣樣難不倒她。
是誰讓她甘願做這些?
是他。
只要能找回他,無論多辛苦,她都能吃苦當吃補。
「我一開始不知道金絲蠱是啥玩意兒,如果它是蟲類的一種,我會怕它,因為我從小被蟲嚇破膽,但是我現在知道金絲蠱是什麼,我不會怕它。」她朝他微笑。
「你知道金絲蠱是什麼了?」他還沒有機會向她說明金絲蠱蟲為何物。
「它是你的救命恩人嘛。」沒有它,現在的她,應該只能抱著他的屍體哭,她沒有任何理由討厭它,她甚至比謝天謝地更謝謝它。
金絲蠱,是蠱族聖物,蠱族人卻因為它,近乎滅族。
金絲蠱,是蠱族父母送給孩子的禮物,盼望金絲蠱的保佑,能讓孩子健康長大,蠱族孩子卻也為它,飽受貪婪外族人的趕盡殺絕。
金絲蠱,讓他淪為藥人,全身上下皆是毒,雖可救人,也可殺人;金絲蠱,讓他受盡非人折磨之後,仍無法求死解脫;金絲蠱,讓他成為赫連瑤華覬覦的救妻良藥,欲殺他取心——他對金絲蠱的愛與恨,複雜難分,他感激它讓他活著,有機會遇見她;他又恨它讓他痛失家人族親……
她卻……用了一句話,消弭掉他對金絲蠱的恨。
它是他的救命恩人,它盡它最大的力量,保護他,它不求回饋地反芻血肉,吐出成絲,縫合他每一處傷口,它並不懂人間險惡,它只知道它要守護這具餵養它出生的身軀,他對它而言,是個差勁的主人,他的傷,要耗費它吐絲的力氣,他傷得多重,它便多疲累,若有朝一日他死去,也是它已經負荷不了,吐盡蠱絲而亡。
他憑什麼否認掉它的努力?它讓他活下來了呀……
它讓他活下來了,還能繼續見到歐陽妅意呀。
「它救了你,我感謝它,衷心感謝它,我收回我上次污蠛它的那三個字,我跟它道歉,請它不要生我的氣。」她認真地對著他的胸口雙手合十,外加鞠躬彎腰。
多率真溫暖的女孩,她讓他的心,幾乎要化掉了,睡在心窩的金絲蠱,彷彿因而醒來,聽見她說話,被她感謝,整只樂融融又害羞地扭捏蠕動,帶來搔癢酥麻。
「妅意……」他只能擠出這兩個字,用了最深刻的感情,在嘴裡喃著。
「再不走真的不行了,我剛打開石牆,那聲音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我擔心有人會聽見,引來守衛會很麻煩。」歐陽妅意這一次如願拉他奔出走道,古初歲沒再拉回她,而是乖乖尾隨她身後,讓軟嫩柔荑與他十指纏綿。
書房外,燈火通明。
最糟的情況,被她說中。
本想悄悄救走古初歲,不驚動赫連府裡半個人的天真妄想,完全破滅。
赫連瑤華率領一群執刀守衛,在書房外形成天羅地網,等候擅闖暗牢的小老鼠自己乖乖自投羅網,暗牢沒有第二條路可逃。
等久了,小老鼠總是會出來。
只是赫連瑤華沒料到,那隻小老鼠竟會是近幾日為愛妻梳發的小婢女。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赫連瑤華不眼拙,瞄向兩人緊扣的手:「你是臥底?」
「我是來救他的!」歐陽妅意無懼地回瞪他,並護在不懂武藝的古初歲身前,誰敢動他,就得先拚過她。
「歐陽妅意?」赫連瑤華稍稍沉吟,猜出她的身份,同時也肯定了他的猜測。之前她來為綺繡梳髻,他當她是無關緊要的小婢女,沒問過她的名與姓,現在想想,是他疏忽了。
「你怎麼認識我?」她歐陽妅意威名遠播哦?
赫連瑤華指向古初歲,道:「他在將死之前,最掛念的人,正是你,歐陽妅意這個姓名也是那個時候我才聽過。若非發生大夫群體毒發身亡事件,我應該已差人前往嚴家當鋪去向你交代他的遺言。現在,你在這裡正好,我省下一趟功夫,直接向你知會一聲,下回他死,我就不另行通知。」赫連瑤華笑得陰沉,那張臉,即便鑲有一雙笑彎的黑眸,也沒能變和善,只有在面對白綺繡時,那股邪佞,才會消失得乾乾淨淨。「他說,希望你好好保重自己,他無法再陪伴你,要你忘掉他。」
果然很像她認識的古初歲會說的話。
她瞟瞄古初歲,用眼神質問他「這種蠢話你也說得出口?什麼叫保重我自己?什麼要我忘掉你?你記著,這筆帳,晚點跟你算!」,古初歲則是歉然苦笑。
不過,她聽聽就算了,不會當真。
因為,她和古初歲都會離開這個鬼地方,毫髮無傷的,離開。
交代遺言什麼的,全是多餘,要交代,也請等到兩人白髮蒼蒼,都七老八十,活夠了,愛夠了,沒有遺憾了,再來交代。
「說完了?」她挑眉,赫連瑤華笑著頷首,她才又聳肩,「說完我們可以走了嗎?」她好聲好氣問,天真希望雙方人馬能有話好好說,她也能省下功夫。
「當然不行。我不會讓你帶走他……至少,活生生的他,是不可能。」所以,死心吧。
「談判破裂。」歐陽妅意一點都不意外,手裡細鞭全數抖開,書房夠大,鞭子再長也沒問題。「那就開打吧。」她不喜歡拖泥帶水,既然雙方意見不合,各有各的堅持,就用武力分高低,贏的人說了算。
赫連瑤華不改笑顏,彈指,輕喝:「男的不許殺,女的不用活。」
原先佇守在他身後的守衛,衝至赫連瑤華身前,亮晃的幾十把大刀,全對著歐陽妅意。
偷襲不用先報備,歐陽妅意第一鞭甩向最右側的守衛,馬上撂倒一個,其餘守衛衝殺上前,雙鞭對眾刀,開始混戰。
歐陽妅意一身武功是和鋪裡眾兄長們學來,雖然她偶爾愛玩、偶爾偷懶,但基本功練得扎扎實實,雙鞭耍來俐落靈活,左邊細鞭朝屋樑一繞,她借力使力,把細鞭當鞦韆,輕盈如燕的身軀飛騰在半空中,繡鞋一個接一個分送腳印子給守衛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踢得暢快淋漓,她再一記翻身,收回左手細鞭的同時,直接以細鞭在蹲低身勢的螓首上方畫一圓弧,鞭子所到之處的人與物,都嘗到了細鞭威力。
「抓住左右兩邊細鞭,困住她。」赫連瑤華好整以暇坐在戰局外,下達命令。
細鞭宛若她的羽翼,助她飛翔、助她滿屋子亂跑亂跳,那麼,折斷翅膀,看她如何再飛。
「妅意當心!」古初歲無法坐視不管,他並不害怕在身旁揮舞的刀光劍影,反正受再重的傷,他都能立刻痊癒,他可以成為她的盾,擋在她面前,為她阻擋所有攻擊。
他看見兩名守衛以虛晃的招式掩護另外兩位守衛從身後竄出,歐陽妅意細鞭擊倒前頭兩位替死鬼時,細鞭上的金剛鑽走勢轉弱,足以讓後頭真正發動攻勢的守衛一把捉住細鞭。
細鞭末端是牢繫在歐陽扛意腕間,細鞭被擒獲,反倒使她淪為他人縛綁的禁麇,動彈不得。
她身形小巧,勝過男人們的笨重,相對的,她敗給男人的蠻力。
「妅意!」在危機之際,尉遲義的聲音如雷響起,破窗而入。
救兵到了!每夜都會跑一趟赫連府,幫她尋人的尉遲義,來得正是時候!
「義哥!」她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一樣開心於見到尉遲義!
「陣仗這麼大?」書房外,還有不斷調派過來的守衛,打也打不完。他尉遲義一入府,就被府裡聚集的人潮吸引過來,果然一進來,便證實了他的臆測——歐陽妅意遇上麻煩了!
「義哥先救我!」歐陽妅意嚷嚷。快替她打趴捉住她細鞭不放的兩隻傢伙啦!
「好好好。哪有什麼問題——」尉遲義正吊兒郎當想嘲笑歐陽妅意被左右拉開雙臂的蠢樣,活脫脫就像是稻田中央插著趕鳥的稻草人,哈哈大笑還沒來得及脫口,倏忽一道人影站在歐陽妅意身後,探向前的手掌,挑高她的下顎,一柄薄利匕首,滑過她的咽喉,銀白色匕身,瞬間染紅。
赫連瑤華不知何時離開了太師椅,緩慢來到歐陽妅意背後,為一切的混戰畫下句點,雜亂的書房,變得鴉雀無聲,突如其來的變化,兩方人馬全看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