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而再,再而三地來了一些瘋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了一些瘋話。
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吞忍下火氣,還得維持假笑,跟他們說——
「骨罈我們不方便收,我們鋪裡有養狗,我怕等您取得功名回來,令尊遺骨恐怕會半根不剩。」實際上心裡最想做的是一拳打穿骨罈,抱出骷髏老爹的腦袋,拜託他別對自己兒子托些怪夢,誤導他以為當鋪是干慈善的。
「等您的畫作在外頭有幾千幾萬兩的價值時,我保證以五千兩收受您的大作。」暗地裡冷嗤這種鬼畫符會紅,天理何在?她隨筆撇撇都比那美太多!
「我現喝一口能飛到當鋪屋樑上的話,我一萬兩向您求售,請您割愛。」然後搶過水碗咕嚕嚕灌下,她人仍穩當當坐在櫃檯,沒飛天、沒成仙、沒返老還童,號稱的鬼仙水,屁效也沒有!
一而再,再而三……一而再,再而三……她忍耐限度,就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三次而已!
第四個上門的倒楣鬼,得不到俏夥計隱忍怒氣的寬容!
她,終於發作,怒吼一聲,跳起來,探手,撈過他的衣襟,惡狠狠將他扯往面前,隔著櫃檯欄杆死瞪他。
「挖出來呀!你挖出來我二話不說,三千兩當給你!」艷麗芙顏上一片冰冷,像小獸威恫地猛吠狂叫。
識相的傢伙,摸摸鼻子就該滾!
心若挖出來,就算有三萬兩也沒命可花,哪個蠢蛋會做?!
偏偏他不識相,偏偏他是蠢蛋。
「我不需要三千兩,幾文銀就夠了。」破嗓因她的話而溢出笑聲,連笑,都是粗磨嘶啞,她才發現,他不是刻意佯裝,他聲音本是如此。
突兀。好像眼睜睜看著一個身穿金縷富裳的有錢人,蹲在街邊乞討好心大爺們賞口飯吃的突兀。
儒淨的男人,不純淨的粗嗓。
她的錯愕還沒完,下一個刺激又來。
「請借我刀。」啞礫的嗓,不失禮數地提出要求,無視自己衣襟正淪落憤怒小拳的扭緊之中。
俏夥計不是被嚇大的,惡劣手法她見多識廣,以退為進的客人比比皆是,更遇過狐假虎威的癟三,卻不曾碰過有人回答得教她啞口無言。
借刀?
她不懷疑現下若拿出刀來,這個白瓷般的男人就會立刻把活生生血淋淋還在跳動的心臟挖出來給她看!
他是在和她較量氣勢嗎?
誰先退縮誰就輸,另一方就佔了上風?
他在試探她的膽量?
她在掂量他的虛實?
是他敢?或是她敢?
一股傲氣,逼迫她賭了!
她自暗藏在纖美白嫩的小腿腿側操起鋒利薄匕,朝桌上重重一擺,刀身上炫亮危險的鋒芒,同時反照於她粉凝無瑕及他面若冠玉的容顏上,她在看他,看他是不是真敢拿刀挖心,更等著看他下一刻拔腿逃出當鋪;他在看她,看她那雙美麗靈活的眼眸裡充滿了挑釁,燦燦如星,是她本屬姣好外貌中,最光采奪目的部分。
「多謝。」他朝她頷首道謝。修長且細瘦的五指緩緩握攏刀柄,匕芒閃過的速度太快,彷彿天際劃過的閃電,歐陽妅意眼簾一瞇,再看清楚時,那柄她慣用的防身武器,已經沒入他的胸口。
他仍是笑著,下一瞬間就準備將刀刃橫切,在胸口破個大洞。
「可惡!」反應過來的俏夥計躍上櫃檯桌面,區隔櫃檯與客人的大鋼條,本用以預防突發情況時會有不肖人士闖進櫃檯壓制當鋪人員,眼下卻變成最大阻礙,她努力伸長手臂,一手反握住他執刀的大掌,一手張開虎口貼於他胸口,硬生生擋在匕柄前,讓它挪動不了半寸。
他略微吃驚,目光從插著匕首的胸口挪往那小巧的滲血虎口,再沿著那只秀纖手掌、手腕、手臂,一路望回它們主人怒顏上,她幾乎是整個人都擠壓在大鋼條上,小臉扭曲,被貼臉鋼條擠皺了粉頰,眼歪嘴嘟,美嗎?不,任憑哪位天仙下凡,擠成那副德性,誰還有本事美?
但……
「你這麼缺錢嗎?缺錢缺到挖心來賣都在所不惜?!」歪臉小人兒被迫側著身子、扭著頸子,想吠人也無法當面吠,越吼反而越生氣了。
「我不缺錢。」他想將匕身轉向,不讓它的鋒利深深陷入她的細皮嫩肉裡,那看起來好痛,血都染紅她的掌心——比起匕身泰半沒入他的胸口,他反而像沒有痛覺。
「不缺錢更該死!」不缺錢拿刀挖什麼心?!犯賤嗎?!
「我全身上下,只有心最值錢,我沒有想靠它典得多少銀兩,我只聽說進了當鋪的典當物,有三個月取贖期,我希望在當鋪裡,借住三個月。」短短幾句,他說得瘖啞,她聽得痛苦——毫不悅耳的粗磨破鑼,更得費神細聽才懂他說些什麼,教人心不曠神不怡!她才懶得去仔細聽他的啞嗓說啥屁話!
「你給我不要動!從頭髮到腳趾頭都不要動!你等著!你敢再給我動那柄匕首試試!等著!」怒娃在鋼條後頭撂狠話,確定他乖乖頷首,並且鬆開握於匕柄的手,雙臂垂放左右腿邊,放緩吐納,立正站好,讓自己保持到「從頭髮到腳趾頭都不動」的境界。
櫃檯右側的小門被猛然拉開,怒娃躂躂殺出來,全當鋪裡女性僱員統一穿著的淺藍色水絲綢裳,在她身上營造出全然回異的氣質,其他姑娘穿出了絲裳的端莊和柔美,她穿來卻像頂頭那片湛藍蒼穹,陰天的變臉,晴天的清澄,隨時都會發生變化,現在,當然是雷雨交加前的滿天烏雲。
她長髮綰成圓髻,簪有簡素珠花,點綴於墨色青絲上,產生畫龍點晴之效,額際幾綹髮絲垂下,宛如湖畔迎風青柳,隨著她的腳步而輕快活潑地彈跳舞躍,此時它晃動的弧度加大,原因無他,只為她腳步匆忙,衝上前來扁他一記。
啪!
在他仍細細端詳她之際,驟風突來,熱熱、辣辣的,從左頰上蔓延開來,他才發覺,怒娃不跟他客氣地賞他一個摑掌,聲音清脆響亮,迴盪當鋪大廳,力道之大,他開始感覺到一絲絲的痛。
「瘋子!」她氣沖沖打完他,將他推往寬敞長椅上坐定,一面揚聲朝當鋪其他人揮手嚷嚷:「快去找大夫來!快點!」
有人探頭過來看,驚覺男人胸口插了柄匕首,當鋪一陣嘩然,忙著去請大夫的人去了;忙著尖叫的膽小女婢持續捂嘴尖叫;忙著碎嘴囉唆的帳房同樣不停嘴地直問「發生何事?」、「誰捅他的?」、「是妅意的刀!」;忙著通知全當鋪出事的小廝已經跑遍後堂,喚出更多人到大廳來看熱鬧。
歐陽妅意按住他的肩,鎖眉死瞪她自己的匕首。
拔起來會不會「噗」地一聲大量血液噴濺出來?
以她此刻站的位置,閃不掉吧?
她不想被鮮血灌頂、不想被鮮血洗臉……
為什麼這個男人心窩口上挨了一刀,還能呼吸平平穩穩?書冊裡寫著被捅刀的人,不都喘個兩聲就嗝屁了嗎?!他沒彌留,沒斷斷續續交代遺言,沒邊說邊翻白眼,他現在的模樣,與他方才踏進來說要典當他的心時,沒有太多差別,除了他白皙的左頰多出一個鮮艷紅手印。
匕首沒入米色衣料中,埋得很深,至少有半截匕身全進了他身子裡,鮮血濕濡前襟,只在方寸部分,沒有亂七八糟將他的胸前衣裳弄出一大片紅通通的駭人血海,或許是匕首堵住了傷口,但匕首鋒利的前端沒有刺傷他的心臟嗎?
俏夥計滿腦子運轉著太多念頭,最末了只化為一句話:「你給我撐著別死!」
這句話,她吼完,覺得像多餘的,他眸光清明澄澈,半點也沒有重傷之人該有的氣虛及痛苦。
很快的,大夫來了,更麻煩的是當鋪當家嚴盡歡也來了。
大夫是來救人的,嚴盡歡是來罵人的。
男人被送到後堂客房去緊急救治,歐陽妅意則被嚴盡歡揪擰耳朵,拖到側廳開鍘伺候——
「我說了嘛,是他自己捅的,我絕對沒有拿匕首插他——是,匕首是我的沒錯,但……」歐陽妅意再三解釋,喉嚨好幹,都快說破嘴皮子了,嚴盡歡仍舊是那副悠哉啜茶,眸子卻冷瞪過來的姿態,偏偏這也是她最怕見到嚴盡歡端出來的當家模樣。
她歎氣,繼續替自己澄清:「我哪知道他會噗滋一聲就拿刀捅自己?他連個招呼都沒打,發生得太突然了嘛,就算我想阻止,也被鋼條卡住……可是你看,我真的努力過,瞧,我的虎口也割傷了。」趕快遞上柔軟小掌,要當家親眼見見她為了搶救瘋子而受的傷。血已凝結,糊在虎口上,刀傷被血跡蓋住,興許是傷口不大,她完全感覺不到痛,方才急著阻止瘋子,壓根忘了自己的傷。
真可惜,要是它還在冒血,更能博取同情。
嚴盡歡掩上杯蓋,瞧也不瞧她虎口上一丁點兒大的小小割傷,茶杯放回檀木小桌上發出的輕巧喀聲,教歐陽妅意心驚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