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獲先道:「這種事我不清楚。」
「你是獨子。」藍君特點個無可迴避的大家族現實問題。
藍獲有個壞習慣——口出「不清楚」就代表他要倒人興頭,不談他人酣邊之事,偏偏,藍君特叔叔今天心情奇佳,執意開釋侄子。
「阿獲,偉特堂哥盼望著你早日娶妻成家,多生貴子,開枝散葉。我記得你買房搬出大屋了,這不正是成家的——一
「正是如此。」藍獲說。「叔叔的人生勸進」他心領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行動派。「正是因為如此,我有事得和拾心談談。」看了看高掛於牆的畫像,他朝拾心離開的方向走去。
藍君特笑喊:「想請拾心畫肖像掛新屋嗎?別忘了給她重禮酬謝!」
「這點不用你擔心——」
藍君特回眸,撇嘴一笑。可不能忘了還杵在這兒的陸小姐啊。
陸彤雲說:「藍獲學長很大方。」
「你收過他送的禮物?」藍君特問。
陸彤雲笑了起來,只說:「有人送我生鐵鑄造的古鐵壺,不知道該怎麼用,或者只能擺著當骨——」
「讓我瞧瞧,我來告訴你怎麼用。」
陸彤雲的「古鐵壺」,燒起藍君特滾滾上心的興致。他扳住她雙肩,急言命令:「快帶我去看你的壺。」
你的壺?陸彤雲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換作是別的男人,她鐵定當這話是下流的性騷擾。
「快帶我去看你的壺。」藍君特俯低俊顏,眼睛對著陸彤雲,不能說是失了耐心,而是迫不及待的請求。「快點,彤雲——」
陸彤雲瞅著藍君特的臉,覺得他的神情接近癡狂。她甜甜一笑,說:「請跟我來——」
***
樓廳傳來腳步聲。怕讓人等太久,拾心回房取丁東西,用跑的出門。
淑女不該穿著騎馬裝在走廊奔跑……
奔過廊彎時,她揣緊懷裡的物品,想起藍獲說的話。不管穿不穿騎馬裝,他認為她不可能成為淑女,水遠拿不到赫斯緹亞證書……她知道,他在說她。
上課遲到同樣是無比失禮的事。
跑快些,但願甩掉腦海裡男人的聲音,拾心急拐過彎。
一聲悶響,像歷史重演,她撞上男人胸膛。
「你成不了淑女。」這是第二次——不,可能不止兩次——拾心被藍獲抓個正著。「要我重複提醒你別在走廊奔跑——」
「這顆蘋果我沒吃,」為免自己的嗓音過於喘息,她兜出懷裡的蘋果,簡短地說:「還你。」
第3章(1)
那顆蘋果你吃了嗎?
她沒吃。
那顆蘋果,若無白雪公主那顆的寓意,恐怕也脫離下了「亞拉」那樁的長遠可怖,總結——
毒!
拾心沒忘記藍獲說的紅色漿果有毒。她沒在白花叢中找到他說的紅色漿果,倒是房裡有一顆紅果實來自於他。
她說:「我沒吃,還你。」
陽光射進廊彎樓中樓的角廳老虎窗,正好削亮她手上蘋果的二分之一,可惜那光不是真的刀,沒將蘋果切為一邊男人一邊女人。
她說:「完整的,還給你。」
「要還我的話,必須把它切開。」藍獲不打算收回蘋果。那蘋果已近在他鼻端,香味誘人,不如——
「我現在要吃,你把它切開。」
拾心愣住。「切開?」
藍獲點頭。「拿把刀,切開。」剛直平穩的聲線,他的嗓音,才是他說的「刀」,切得她的腦袋片片裂裂,還有點痛,搞不清他什麼意圖。
拾心臉龐像蒙了寒霧。「你在開玩笑?」
「沒有。」的確沒有。他的語氣很正經,太認真,感覺是與「開玩笑」絕緣的那類人。
拾心雙手裹緊蘋果,甜柔聲線低低傳出。「今天是假日——」
「天氣很好。」藍獲接道。彷彿他們倆很有默契地在閒聊。
角廳那扇高懸的窗之外,雲絲流空,宇宙正以濕畫法在演示他們的對話——
今天是假日,天氣很好。飛鳥成群鼓翅,把風當舞台,和海協奏,銜著讚美的花兒,舞出隊形,一會兒斜線低掠,一會兒波浪起伏,還上下螺旋,宛若晴天龍捲風。陽光也給攪亂、攪熱鬧、攪出七色,與八色:第八種顏色是男人哼歌的蒼鬱幽藍中帶烈烈焰色,柔火一般將空氣烘染。
眼前綺光暖冒,取代過去經常體驗的冰雪霧,拾心略微顫搐,回過神。「你在唱歌?」
「沒有。」藍獲盯著拾心的眼睛。「那不是我在行的事。」
拾心蹙額,垂下濃密的睫毛。她聽錯了嗎?誰在唱歌?她聽見的又是誰?什麼是他在行的事?教法學?談法律?
不對,這些全非重點。她沒要和他聊今天是假日、天氣很好、適合去郊遊!她不是這個意思!
美顏一抬,拾心拉起藍獲的大手,將蘋果放上他掌心,繞開身,快步往角廳下的樓梯平台走。
「拾心。」藍獲在拾心下樓前,抓住她的手,但沒拉止她的腳步。他和她,一起下樓。
奔亂的步伐。藍獲走得很快,正是拾心要的,她卻無法跟上這樣的步調。
「放開我……」拾心喘得像用跑的——被拖著跑。「今天是假日……就算不是假日,也不是天天有你的法學課,我不缺席……不代表必須時時刻刻見到你,藍獲——」
藍獲猛然停定身形,拾心來不及反應,踩了個空,從他側邊往下撲,他迅疾旋足位移,站在起階板,將她接個正著。
頭暈目眩襲過,拾心緩緩仰起臉龐。一雙沉凝的眼,纏望著她。
「小心點。」說得很理所當然。
「是你害我差點跌倒。」吞不下的氣騰冒出口,拾心雙手用力抓著藍獲露在短袖襯衫外的麥色肌膚。
藍獲不痛不癢,沒道歉,眼神深濃,說:「時時刻刻?」嗓調低柔醇厚。
耳根一熱,拾心眼睛睜得大大的,臉蛋泛起紅潮,也不知道怎麼著,她要因為他這秒鐘的聲音,感到羞窘。
「是時時刻刻。」她沒說錯,無須羞窘,他有疑問,她樂意重申。「我們不用時時刻刻見面。」放開抓在他肘臂的柔荑,她下階,走離樓梯間。
二樓走道廊廳,無一抹等待的人影。藍君特不見了,大抵是被僕傭請到貴賓客廳。拾心眼睛往大廳眺望。兩名女僕端著銀托盤,進入十點鐘方位那道實木雕刻門。
又空蕩蕩了,大理石地板亮得像冰,向陽的落地窗旁,平台鋼琴不像鋼琴,像棺材。
駱家有多久沒開過宴會?拾心不知道。她基本上不是駱家人,繼承這個姓,成了主人,也不是駱家人。這個家,真正做主的,另有其人。
「你好像很怕駱以文女士。」背後響起男人的嗓音。
拾心隱顫,僵硬地轉身。
藍獲三步朝拾心靠近,在她父母的肖像畫前,對她說:「你是不是很怕駱以文女士?」不是問句,這像一個放炮似的切分音。
「我們剛剛不是在說這個。」拾心美眸閃爍。
「你有什麼要告訴我?」藍獲表情深凝,讓拾心選擇她想繼續的話題。
很難不去注意那顆被他一手掌握的蘋果。拾心低垂眼簾,察覺自己掉進了陷阱,不是滋味地背過身去。她將蘋果還給他,不要時時刻刻見他,還須告訴他什麼?
「駱以文女士和我說了一些關於你的事。」像是故意,藍獲扯了一個引信。
拾心果然如爆炸,猛烈顫抖地旋身,美眸水光激盪,瞪著藍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駱以文女士希望你嫁給——」
「我要和藍君特先生一起去買畫具。」怕藍獲說出更令人無法掙扎的事,拾心先聲奪人。
她清楚姑媽駱以文的盤算,也記得昨晚藍獲說她會成為藍家媳婦,她忘下了,他那信誓旦旦的語氣,以及獵人般強勢的目光。
雙眼瞥往牆上的畫,藍護靜了下來。
滴答滴答的鐘擺聲由廊角傳來。好長一段時間,他們不說話,緘默在這幢屋子不是什麼稀奇事,卻教拾心不安起來,沁濕的美眸流轉難定。
「缺了什麼顏色?」直到藍獲這麼說,視線從畫上栘至拾心臉龐。
拾心猝然一退,在報時的當當鐘聲裡,挪腳跑向大樓梯。
「拾心——」藍獲習慣了拾心在廊道的奔跑,不急著追她。她幾次都跑不出他懷抱,衝著這點,他可悠緩來。「拾心,藍君特和陸彤雲有要事商量,恐怕無法履行約定。」
拾心停下了腳步,站在虛寂空曠的宴會大廳,像一個沒有舞伴的孤獨者,癡望兩扇密合的門。打不開,不能打開,否則擾人商量要事,她的畫筆可以改天買。
「有些事得花一輩子的時間——」
藍獲下樓的聲音,拾心完全沒聽見,回過頭來,他已站在她身旁。
「別傻等。」他看著她的眼睛,猶如下咒語。「拾心,你還沒幫我切開這顆蘋果。」
拾心神情一震,拉著藍獲,往廚房走。
大廚房裡,八名僕傭見主人帶著客人進來,齊齊暗吃一驚。怎麼這個北國回來的大小姐,不得體至此!難怪有傳言說凌老師清晨請辭,回英國去了,不教難馴的野蠻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