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湯捨不願當帶路的紳士,另有正事要找母親談。「我要你見見千瑰——」
「那女孩,我在電視上見過。」藍凱特一口駁回兒子的要求。「現在,你只負責帶拾心去書房。」
「媽,拜託你講點道理!」湯捨抗議。
「你有什麼意見?」藍凱特不悅地挑眉。「你媽我就是你的道理,照我的話做。」
「這太——」湯捨掙扎。
「姑媽,」一個聲音解救了他。「我帶她過去。」
是他親愛的表哥!這會兒,絕對是——
親愛的!湯捨感激至極地走向出現於廊彎的藍獲,抓握他的右手。
「萬事拜託。」湯捨說。
「可以了。」藍獲眸光低斜,睥睨表弟的雙手。
湯捨鬆開雙手,高舉起來。「我這是感謝,真心的。」
「隨你。」藍獲推開表弟阻擋的身軀,走離廊彎,來到角廳前,伸手就牽住拾心。
拾心抬眸,皺一下兩道細巧的眉。
「由我來帶領拾心,」藍獲聲調沈緩地說,眼神也一樣,慢慢地從拾心臉上流轉,看往藍凱特。「姑媽。」
藍凱特眼尾飛翹,微昂下巴,瞅著侄子。「阿獲,你知道這位駱小姐是藍家的重要客人吧?」
「知道。」藍獲握緊拾心的手,欠身告退,旋往長廊底端的樓廳。
「看樣子這位駱小姐成為藍家媳婦的機率遠遠大過成為湯家的……」湯捨搖著頭,假情假意地惋惜一番。「真可惜呢,媽——」
藍凱特回眸瞪著兒子。「沒出息。」輕斥了句,她裙擺一提,轉身走開。
「媽——」湯捨追著母親,苦聲苦氣。「你見見千瑰,花不了你多少時間——」
「我的時間很貴。」
「我付你錢,拜託嘛,媽——」
藍凱特不再回應兒子,走下寬弧樓梯,隱入午夜舞池中。
那些人還在繽紛地跳著。
藍獲說:「我的交際舞也是跟凌老師學的。」
進入看不見樓下舞池的無人廊廳,拾心反抗地掙脫藍獲的掌握,她停定雙腳,不再前行。
「我跟凌老師學的是禮儀課程。」她回應他。
藍獲側過臉龐,盯著她。她雙眸亮刺刺,柔荑握成拳。他維持著她沒再與他前行的那一步,沈聲問:「我冒犯你了?」
拾心不說話,咬咬唇。他很無禮!居然還提凌老師!凌老師絕對不會教人做出強吻這種事!
轉開臉龐,拾心要遠離這個無禮的男人,就算在無國界那沒規沒矩的混亂區域,她也沒遇過這樣的男人。她拉著裙擺快步走,幾乎跑了起來。
「駱拾心同學——」男人的腳步聲跟在背後,似乎,她怎麼跑都甩不掉悠悠穩穩慢行的他,他那惱人的低沉嗓音亦不放過她。「淑女不該穿著騎馬裝在走廊奔跑,上課遲到同樣是無比失禮的事。那顆蘋果你吃了嗎?」
猛地立定雙腳,裙擺落蓋繡著鏈條紋飾的精緻晚宴鞋,拾心回首,皺眉,歪頭,瞅著藍獲,彷彿他說了什麼不可理喻的荒謬言詞。
「我若不讓你的法學概論通過,你該重新學的就不只是禮儀課程。」
拾心臉色愀然一變,潔白的額心更加顰緊。
「你連講台上教授課程的老師都記不住,可見完全沒在聽課——」
「無國界沒法沒天。」拾心衝口道。
「這裡是蘋果花嶼。」藍獲接著說。
拾心全身一凜,轉頭奔跑。什麼蘋果花嶼?什麼爵稱大家族?什麼藍家宴會?她身上穿著無國界雪霧色的禮服,她父母之間不曾有法,她本就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上什麼貴族淑女學校?
赫斯緹亞的火爐融化不了她身上野蠻的北國寒雪!
拾心第一次看到校名刻鑿在粉紅大理石,確實驚艷,心情上甚至可說是雀躍。她在無國界沒見過粉紅大理石雕砌的校門,上頭還佇立著女神像。
她在神話故事裡讀過赫斯緹亞,說是宙斯最大的姊姊,掌管火爐和家務的女神,代表家庭穩定。
換言之,走進這座粉紅校門,她們便是貞潔又懂得操持家務的淑女?好玄妙的校訓!
拾心入學第二天就忘了。
上課鐘響過了,拾心急著回校舍換掉騎馬裝。她迷路了。騎馬時迷了路,騎馬對她而言不難,可在偌大的雜樹林找對路子實非她所能,她一個新學生,淑女本領尚未上身,蠻女絕技倒是出脫得精湛,聽說沒多少學生能在林子裡風馳電掣——這太破壞形象。蘋果花嶼的名門千金小姐們,大都遵照校方規劃的馬道高雅矜持地展演淑女派騎術。拾心初來乍到,跟不了她們的步調——不是跟不上。她的速度快得背離了校規準則,進入禁止跑馬的樹林,橡實一顆一顆落,打在她頭上、額上,像在對她的闖入做懲罰,她原本紮好的長髮被樹枝勾壞了,一頭黑亮雲浪狂飛捲。
早晨的風很大,在禁地自由穿梭。馬鞭不斷地揮動,她拉緊韁繩,騰空越過綠草坡坎,順風奔下湖畔小徑,岸上一片罌粟花海,她胯下的馬匹越跑越興奮,像要將她顛入湖中,她不感害怕,穩當地駕馭著它。她的第一堂馬術課,跑得太過暢意,違逆了課堂宗旨。陽光如同一張限制的薄膜包罩她,她聽見鐘聲傳揚,回頭望著樹林,不見校園建築,找無目標重返。
這匹馬和她一樣,新來的,從另一個世界來,不守規矩,不識途,該急的時刻,慢慢踱,步調節拍出奇優雅。悠閒的鳥兒棲在她肩側,脆聲鳴啼。她閉上眼睛,撥撥長髮,睡著似的平靜。鐘聲沒多久就停了,她的馬術課還進行著。
馬蹄達達不絕,不吵,很平和、悠遠,彷彿她被帶到了千里萬里之外。不知過了多久,她再次聽見鐘響,睜開眼,發現置身於密林之中。繁茂厚重的濃蔭遮蔽了天光,沒有一絲澄亮篩落葉縫,有種陰天幻覺,風聲如雨。馬兒發出一陣嘶鳴,不安地擺動高昂的頭。拾心拉拉韁繩,放開一手,撫著它的脖子。不要慌!不要慌!接下來的課與法律有關,對她而言並不重要,如果她走出這片闃暗迷林,她自然會去上,如果走不出去,代表她不需要法。迷路當下,拾心如此自我安慰。
她坐在馬背上,踽踽獨行,直到一個嗓音喝住她。
「你真大膽,越出邊界了!」
拾心凝神,但止不住隨之而起的驚惶。
矮坡上,一排高大黑影,個個亮著雙眼,看起來像怪獸,朝下衝來。
拾心倒吸口氣,欲掉轉馬首。馬兒意外地不受控制,騰高前蹄,差點將她摔離馬背。
「新來的?」強悍的力量拽緊馬勒,穩住她的坐騎。
拾心前傾,抱住馬脖子。
「我沒見過她。」
在這不見天日的密林裡,拾心看不清說話者樣貌,她猜想他們是馬術課巡場人員。他們一共四人,騎術精湛,專門找尋落單或少數存心違規的大小姐們。她的第一堂馬術課,一下動用了三人來找她,不曉得校方會不會將她退學?
拾心打直腰身,調整坐姿,重新抄起韁繩。
馬首前的其中一個黑影訕笑地露出白齒。「大小姐,騎到這邊來,你可是第一人哪……」
「我迷路了。」拾心垂首,扯了扯韁繩,平撫躁動的馬蹄。
「這可真危險。」第三人的聲音傳出。「教練沒跟你說蘋果花嶼的樹林很不安全嗎?」密林裡的警告聽來陰森森。
先前的訕笑嗓調拔高音量,突兀地笑得鳥兒驚飛,一座沉睡密林瞬間醒活,松鼠躍跳,翻葉撥枝,細絲金陽斜穿,打亮她的臉龐。
口哨聲起,男人說:「不錯嘛,大小姐,不枉費我們今天跑這一趟——」
「應該是無國界來的那一個……」男人討論起她的來歷,下了批注——
「難馴。」一個辭續發陣陣大笑。
拾心撇首,尋著脫解難堪的路。「對不起,上課鐘響了。」她說。
男人止住笑聲,其中一人朗朗地道:「跟上來,你是得受教,比任何人更需要。」
「大小姐,這裡與無國界大大不同——」
「收斂收斂你的野性,雖然這用在床上可以挑起男人的征服欲……」
男人們包夾著她,一人在前兩人在後,像押解逃犯地將她帶到密林出口。很快地,她看見學校的跑馬場,前方男人往旁旋退,拍打一下她的馬屁股,馬兒長鳴奔向陽光大好的林子外。
跑馬場那頭,有四人騎馬迎來。
「駱拾心同學、駱拾心同學?」
他們語氣恭謙有禮。
「你沒事吧?」看她一頭散發,馬裝沾了落葉,關懷問候不間斷。
「駱拾心同學,你沒事吧?大家都在找你。」
他們才是真正的巡場人員。拾心盯著他們整齊的制服和帽子,恍神半晌,回頭遙望樹林。
「怎麼了?駱拾心同學——」
拾心收整思緒,搖搖頭。
「馬匹交給我們,這堂課的交通車剛放完學生,你搭這班車回校舍——」
一名巡場人員協助她下馬,慎重地說:「駱拾心同學,法學課很重要,我們會請司機以最快的速度送你回去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