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又將莫離青的心給提得老高,但他不再形於言表。
「白家商行車隊守衛可嚴密?」他問道。
「這個當然。」
「我有一件瓷器煩請白兄送回去給雲霓。」
莫離青取出雨過天青瓷的小盒,仔細以巾子扎妥,再交給白顥然。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莫兄請放心。」白顥然接過小盒。「可雲霓姑娘最想見到的還是……」
「多謝白兄。」
送走白顥然,他坐回桌前,吃起已是冰冷無味的飯菜。
心意已決,離開就是離開了,再無回頭;雲霓只是小病,否則白顥然也不會說說笑笑,說是什麼相思病。
一時想念,人之常情,有聚必有散,她總會明白,他無需掛心。
扒著飯,想到雲霓的小手曾細細撫轉碗緣,此刻他的唇也貼觸著這只碗,好似正在親吻她那柔軟的手……
他放下白瓷碗,以拳重重地抵住了桌面。
他吃不下,睡不著,輾轉反側一夜,隔天在京城街上晃蕩了一日。
市集逛了又逛,古玩鋪子看了又看,甚至尋常店裡的瓷杯、花瓶,飯館裡的碗盤、茶壺,他皆不放過。
他在找什麼?盤纏幾已用盡,他還能買到什麼好瓷帶給雲霓?
日暮時分,他走到皇城門外,夕陽已落,獨剩天邊一抹紅霞,一列巡守的禁衛軍士持火炬走過去,在高聳的宮牆映上一個個幽暗的影子。
金、元建都於此,永樂帝又遷都過來,多少帝王將相過去了,多少英雄美人消逝了,今日樓起,它日樓塌,起起落落,看盡滄桑;人來了,人去了,生生死死,悲歡離合,一代又一代。
他看不到城樓過去的興衰更替,也無法預知未來誰將取而代之,他唯一知道的是:此時,此刻,他站在這裡。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但,恆常放在他心底、始終盈滿他心的,是雲霓;即使離開她幾個月了,所思,所做,皆是為她;他的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都是雲霓。
困惑多年不得解的問題,豁然開朗。
莫離青輾轉換了幾艘南行的貨船,盡可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吳山鎮。眼見只剩下一天的水路,卻是找不到船隻;他不想再等下去,便背了包袱,轉往山路。
走山路是費力些,但他憂心雲霓的病情,只想趕快見到她。
山裡沒有客棧,也沒看到人家,入夜後,寒風陣陣,刺骨冰冷,他不得不加快腳步,以自己散發出來的體熱取暖。
他估算著,待會兒走累了,停下來吃塊餅,找個避風處小寐片刻後,再繼續趕路,以他的腳程,約莫明晚就到了。
他按住心口,逸出溫柔的微笑;他日夜為她祈福,希望她平安。
烏雲密佈,遮蔽了照路的星光,冷風呼嘯,有如猛獸出柙,又如鬼哭神嚎;他並不害怕,小心辨識山徑,以穩定快速的腳步繼續趕路。
突地火光一亮,有人從旁邊山坡竄下,兩腳一跨,擋住了他的去路,同時亮出一把大刀,他還沒來得及往回跑,後頭即有人逼近,一樣也是橫出大刀阻斷他的後路。
「留下買路財!」兩個男人粗嗓呼喝道。
山裡沒猛鬼,沒大蟲,倒來了山大王了。
莫離青不想節外生枝,直接掏出荷包。「這裡是我所有的銀子,你們拿去,我還要趕路。」
前面的男人搶過荷包,用力一捏,大刀又比劃了出去。
「這個瘦荷包能有幾文錢!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統統拿出來!」
「嘿,這包袱鼓鼓的,放了什麼啊?」後面的男人拿刀背敲了敲他的包袱,不料竟發出叩叩堅實的木頭聲音。
叩叩兩聲,震動了莫離青,他立即側身後退,左右防衛著兩個山賊。
「喲!還真是寶物了。」後頭男人陰惻惻地道。
「你乖乖拿出來,我們兄弟放你一條生路,否則……嘿嘿!」
插在山邊的火把雖然微弱,仍將前頭男人的刀光映得森亮,莫離青忖度地形,猛然衝出,那人未料他膽敢衝撞過來,右手大刀不及砍出,左手倒是一攫,扯住了他的袖子。
莫離青用力扯拽,一拳順勢往那人臉上打去,那人怒吼一聲,立刻鬆手,他得了空便發足狂奔,突地腰間一痛,他頓失重心,一跤跌倒。
「還往哪裡跑!」後頭男人伸手拉扯他背部的包袱。
「不准拿!」他抓緊包袱巾,大聲叫道。
「老子要的東西,不必你恩准!」後頭男人拿刀劈向木盒。
莫離青拚著一口氣,忍痛撐起身子,既然無力反擊,他還能跑,他一定要跑,他絕不能讓惡人奪走他的包袱!
「可惡!敢打你祖宗?」前頭男人的怒罵聲由頭頂傳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以為自己跑掉了,也以為自己奔向了黑暗中的山路,可是背部傳來更尖銳的刺痛,一瞬間便抽光他的力氣,再也無法邁開一步,但他仍緊拽包袱巾,想將包袱轉到胸前,只要抱住了,他們就無法搶走了。
劇痛持續傳來,他欲揮手抵擋,觸到的卻是乾硬的泥土,鼻間聞到濃重的血腥味,有什麼東西不斷從身體湧出,一下子便濡濕了他的手掌。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倒下,眼睛似乎還能看到微弱的火光,但也只是那麼一點豆大的火光,孤獨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閃動著。
風聲咆哮過他的耳邊,還有那兩個男人的講話聲。
「他就是那個姓莫的嗎?」
「錯不了。我們一路追來,船家都說是他了。」
「對!就是他!這盒子裡是瓷器!」
「我瞧瞧。還好放得牢靠,沒破掉,可以跟老大拿錢嘍!」
「快,這血用土抹了,火掩了,人丟了。」
「唉,叫你乖乖送上買路財,何苦逼我們動刀?你那麼愛下地獄,老子就送你下去!
他不能動,不能說,不能感知,但還能聽,也還能看,驀地聲音消失,火光熄滅,他立刻陷入了一個無聲、無光、也無任何感覺的世界裡。
怎麼?是星星不亮了,北風不吹了,還是……他昏倒了?
不行!他不能死在這裡!只是流點血罷了,他再怎樣也得醒過來,只要紮好傷口,打起精神,就能撐著回去。
一想到雲霓見到他時的甜美笑靨,他也笑了。
他有很多很多話要告訴雲霓,那是十幾年來慢慢累積、醞釀、成熟的感情,他一定要讓她知道!
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回去,拚了命都要回去!
第6章(1)
夜深入靜,霜寒露重。
竇雲霓裹著厚厚的紅棉襖,獨自坐在作坊大桌前,在紙上草擬青花瓶的圖形,畫了又畫,改了又改,末了丟下筆,打個大哈欠。
她拿左手撐住了快磕落桌面的臉蛋,瞇起眼睛,拿右手指頭輕輕撫摸桌上的灑藍釉缽。
看著,摸著,她再也撐不住沉重的眼皮,肘尖一滑,半邊臉蛋就睡到了手臂上。
夢裡,深藍釉底化做天幕,灑上亮白的點點星光,那是離青哥哥送她的滿天星星,陪她度過無數個黑暗的夜晚。
「雲霓,雲霓?」
熟悉的溫柔呼喚響在耳畔,她先是輕逸微笑,這才睜開眼睛。
這是一個好夢,美妙到不可思議,離青哥哥回來了,他一如往常,穿著青色棉袍,坐在他的小桌前,靜靜地看她。
「怎在這裡睡了?這麼晚還不回房?」也是一如往常的輕聲責備。
「我睡不著才來這裡呀。可我來了,又想睡了。」
「雲霓,你生病了?」
「沒有呀。」看到他的愁容,她心頭熱熱的。「誰跟你說的?我可不會故意裝病騙你回來喔。」
「白顥然說你從臘月一直病到過年,一個多月都還沒好。」
「一個多月。」她想了片刻,眼睛一亮,吃吃笑道:「哈,是姑娘家的病啦,月事來一回,就痛上一回,他什麼時候不好來,偏偏趕著我的日期來,可這種事幹嘛跟人家大聲嚷嚷呀。」
他神情忽然不自在了,轉過了臉,一看到桌上排排站了跟他同樣臉孔的泥娃娃,更是不自在,端凝片刻,目光最後還是回到她的臉蛋。
「伯母一直有幫你調養,你以前不是好好的嗎?」他問道。
「自從離青哥哥出門後,我便有了這毛病。」
「怎會如此?」
「沈大夫說呀,這叫肝氣鬱結,身體氣血不通,堵住了,又吹了冷風,便成寒凝血瘀。這麼拗口的話,沈大夫每個月說一次,我也會說了。」
「四個月了……」他輕攏了眉頭,憂心地看她。
竇雲霓亦是癡癡回望。有多久離青哥哥不曾如此凝視她了
這一兩年來總是避開的目光,今夜,直直凝望,切切關心,她心頭的那股熱一下子衝進眼睫,她慌地抹抹臉,朝他綻開最無憂無慮的笑容。
別擔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大夫很高明,他開藥給我調養,也就沒那麼痛了。娘又聽說葫蘆山的美人草很管用,專門調養女人氧皿,也叫人去江漢城買來,給我平常泡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