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京城近郊,嚴冬一場大雪後,天寒地凍,四野白茫。
莫離青仰看道旁的一株大柏樹,聽村人說,宋徽宗被擄到金國上都,路過此處,想到昔日貴為皇帝,今日淪為階下囚,便抱著大樹痛哭,眼淚灑在樹幹上,斑駁可見。
道聽途說,真假難辨。莫離青輕撫樹皮的斑斑白痕,不論這棵樹是否見過亡國皇帝,三百多年了,它站了這麼久,累嗎?
樹枝抖動,一團白雪掉落他頭上,好似笑他問了一個無聊問題。
他淡然一笑,拂去發肩的雪塊,走回村裡姜老伯破舊的小瓦屋,他已經在這裡住上五天了。
五日前,他在京城市集找瓷,一條街走完,再走回來,就看到姜老伯收拾攤位,將帶來的瓷器裝進木盒裡,再用一塊大包袱巾兜起六、七個盒子,卻是怎樣也背不動,他遂幫他背了近兩個時辰的路途回來。
天降大雪,老人著了風寒,他也留了下來。
「莫兄弟,這些日子多謝你了。」回到屋裡,老人已經起身。
「好說。我左右無事,正巧被雪困住,還得謝謝老伯的收留。」
「唉,你幫我背貨,找大夫,熬湯藥,這醫藥費……」
「老伯別想這個,當作是我在這兒吃住的花用。」
「你這年輕人忒是心腸良善。」老人深深看他,又是長歎一聲。「莫兄弟你做的甚至比我那不肖子還多啊。」
「多慮傷身。老伯你病剛好,還是多休息,晚些我喊你吃飯。」
「我沒什麼好回報你,這屋裡瓷器你有喜歡的,就拿去吧。」
莫離青略為躊躇。當初經過老人攤位時,便已知是一般貨色,所以也不甚留心,況且這是老人賴以為生的貨物,他不能遽然取之。
「你別光看盒子裡的,牆那邊還有幾件,儘管瞧。」
莫離青不忍拂逆老人的好意,便走到牆邊,看木架上的幾件瓷器。
仍是一般粗瓷,不是足以讓雲霓驚艷、喜歡、然後拿來欣賞、研究人家功夫的好工藝……
雲霓現在好嗎?他拿起一隻碗,一顆心就揪緊了。
原該要好好道別的,卻因她的親近讓他亂了方寸,硬起心腸說狠話,事後回想,仍是令他懊悔不已。
他答應買好瓷給她,於是,他忘了尋訪寺院,一頭栽進了人文蒼萃的京城,在店舖和巷弄裡尋找,三個月來,托送了一件菊瓣青花碗、一件灑藍釉缽回吳山鎮,不知她收到時,又會是怎樣驚奇歡喜的神色呢?
再送回一、兩件,算是有始有終,承兌了諾言,然後他會寫一封信告訴她,他不回去了。
可他也答應要回去啊……不,白顥然是個很好的對象。她畢竟是孩子心性,不懂父親為她安排婚事的苦心;他還是得按照原來的計劃,徹底斷了她無謂的綺想,絕不能壞了她的終身幸福。
然後,他終於可以放心去尋求悟道之路?
心亂如麻,始終難以平靜,忽地眼角邊閃出一道青光。
他詫異地往供桌看去,原來是外頭雪霽天晴,陽光照射雪地,閃出大片刺眼的光芒,從大門照進了屋子裡,也照到了供桌上一隻不知是佈滿香灰還是灰塵的陳舊香爐。
那道青光正是由香爐一角折射出來的。他放下手裡的碗,好奇地走過去察看,顯然那裡讓人以指抹去厚厚的一層灰塵,露出裡面的顏色;他也拿手指抹掉陳年的舊灰,這才發現它不是一般的香爐,而是一隻瓷做的筆洗,這顏色……他突然震愣住了。
老人見他注視那只筆洗,便講起自家的故事:「很久以前,我曾祖爺爺在田地裡掘出幾箱瓷器,拿去給人看,說是宋代的,才賣兩件就發財了;到我爹那時賣得差不多了,開始拿西貝貨當古董,本來還留下幾件當老本,卻是讓不肖子偷去賣了。」
「老伯,我可以拿起來看嗎?」
「你拿吧,擺著幾十年沒上香,祖先早不保佑了。」
莫離青雙手捧住筆洗,小心翼翼端到門外,抓起雪塊擦拭,再以融於掌心的雪水不斷洗滌,洗到他雙手通紅僵硬,他仍緊緊抓牢筆洗,也不管仍然濕冷,再謹慎地以袖子抹淨。
一隻青色筆洗完整呈現出來,陽光照映,薄薄的洗面透出淡亮的青色,他以手指輕叩,便聽到了悅耳好聽的清音。
這是景德鎮的影青嗎?記載於書上的柴窯「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特徵,早在宋代工藝進步時,就已經做得出來了,現在能做的比比皆是,尤以景德鎮的影青最為著名。但他見過影青,那是淡淡的青白色,青裡藏白,白裡映青,跟眼前這只筆洗的顏色還是有些出入。
他沒見過這種青色,青中透亮,亮中帶藍,青藍相映,清朗,淨亮,有如雨過天青……
他再度戰慄了,又喜,又驚,又疑。後周和北宋的都城皆在開封,靖康之難時,宮裡寶物被金人搜括一空,運往北方,難道當年金兵真的路過此地,不小心遺下了幾箱宮中的寶物?
「這件是真貨假貨,我也不明白了。」老人來到他身後,又道:「上回不肖子帶人過來,說是想看家裡的古董,到處亂碰亂摸,那人手指頭一抹上這只陶香爐,就讓我拿棍子趕出門了。」
「這不是陶香爐……」
「你看中了,就送你啦,不要客氣。」
「老伯,我跟你買下這個只筆洗了。」
向來干冷的冬日突然下了一場大雨,大雨過後,烏雲散去,天空透出冰涼的藍色。
「原來不同的季節,也有不同的雨過天青啊。」
竇雲霓雙手捧住了下巴,望著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語。
屋簷滴水,滴答有聲,她視線轉回桌上的一隻花瓶,拿指頭輕按上面的醉羅漢,笑問道:「你現在哪兒去了呀?」
寶月和吟春坐在她後面,捏了一把冷汗。
她們本來無須待在作坊陪伴小姐,但老爺夫人擔心,她們也擔心,早晚時時刻刻寸步不離小姐。
但她們似乎又擔心過頭了。小姐除了愛自說自話外,並沒有異樣。她照樣吃好、睡好,燒製出來的瓷器也一樣人人誇讚,要真說哪邊不對勁,那就是小姐笑起來時,向來靈動的大眼好像變成了冬日鋪滿落葉的翠池,暗沉沉地映不出天光,失去了以往的光采。
「來練字吧。」竇雲霓拿起毛筆,抓來一張紙,低頭寫字。
寫了一會兒,她拿起紙,看了看,搖搖頭,拿指頭去戳上頭的字。
「筆劃圓圓的不是更好看嗎?月圓人圓,圓滿又如意,誰跟你方方正正的不拐彎呀?大牛脾氣。」
竇我陶和竇夫人正好踏進門來,寶月和吟春趕忙起身問好。
「爹,娘。」竇雲霓跳起來,過去扶娘親坐下,笑道:「你們最近怎老過來看我忙活兒呢,我可以嫌寶月和吟春煩,倒不能嫌娘和爹。」
「我坐坐,讓你煩了便走。」竇夫人愛憐地摸摸她的手。「雲霓,你今天忙什麼活兒?
「哎呀,我只顧著玩,正經活兒擺到一邊去了。」竇雲霓俯身指向桌上的一隻青花碗,還有旁邊尚未作成的泥胚。「我在想著,人家捏出菊瓣碗,我就來捏個蓮瓣碗,好給娘拿來供在佛前。」
那是離青送回來的菊瓣青花碗。竇夫人心知肚明,笑看道:「蓮瓣碗?果然像朵蓮花呢,那也是裡裡外外畫上青花了?」
「不,就是一朵白蓮花。離青哥哥說過,釉色越是單一,越是不能見瑕疵,價值也會越高。既然我可以燒出胎薄透光的細白瓷,那就要彰顯咱吳山白瓷的特色。我們不只要做尋常吃飯的青花碗,更要做出讓人看了想收藏的好白瓷,那才是真正賺大錢的門道。」
「你只管玩你的泥巴,賺錢的事讓爹來操心就好。」竇我陶開了口。
「我知道爹疼雲霓,但我長大了,不能只顧著玩,也得開始想想咱竇家窯該如何變得更好,要有更好的師傅,燒出更好的瓷器,將來還要像景德鎮一樣,興旺幾百年、幾千年下去呢。」
「離青教你明白很多事理。」竇夫人道。
「是呀,他不只教我讀書,也幫我留心竇家窯的一切。他雖然不會做瓷,但他會去看、去瞭解,每個月娘給他的月錢,他全拿去縣城買書、買瓷、托人四處買青料,他對竇家窯這麼用心,可爹就不明白。」
「凡是待竇家窯的,哪個不用心了?」竇我陶板起臉孔。
「人家用心,你也得用心待他啊。」竇夫人數落起丈夫:「你事事依我,唯獨講到離青,就好像堵住耳朵,怎樣也聽不進去,真是的!」
竇我陶繼續板著臉孔,裝作若無其事地看桌上的幾件事物。
「嘻!」竇雲霓吐了舌頭,又笑問:「娘,你和爹是青梅竹馬?」
「嗯。小時候就玩在一塊了。」
「娘一直沒有身孕,爺爺奶奶要爹娶妾,甚至你也叫爹娶妾,爹怎樣也不肯,心裡只有娘一個人,爹如此情深義重,我好喜歡這樣的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