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瑤被說了一頓,面紅耳赤。
自己果然傻,別說其它,她剛到原州時,母親騙她尤氏被扔往莊子,齊金珠被發賣,當時她信以為真,還因為惡有惡報覺得高興——那當下若是跟她說,父親對尤氏舊情難忘,捨不得賣,紀頤生把齊金珠當寶貝一樣的愛著,那只怕自己好不容易開朗的心情,又要陰暗下來。
事事誠實,的確難做。
她喜歡的香粉若是賣完了,那就是賣完了,但若店家說那批香粉做壞了,抹了會癢,所以沒拿出來賣,要她再用那間的香粉,就會有種障礙,忍不住想,這盒沒問題吧,會不會其實做壞了,他們自己不知道。
真說「太平猴魁」發霉不賣,那客人只怕疑心生暗鬼,覺得難怪以前喝了齊家的茶都肚子怪怪的,恐怕以前茶就發霉了吧。
齊溫玉滿臉雀斑,賈姨娘總一直稱讚可愛,不也騙人,可是,也沒人受到傷害啊。
「是我思慮不周,照程掌櫃的意思吧。」
程商大抵是真的發現她完全不懂生意,也不懂茶葉,店舖只繞了一圈,就說要帶她走走。
所謂「走走」就是去逛逛這條商街的店家。先進入畫室,他開口就要留雲派的潑墨山水,掌櫃笑咪咪的說,留雲派的潑墨山水入手極難,偶而有,都是很快被買走了,若是喜歡意境,店裡宗真派的水墨也是一絕,就連文人方換世都對宗真派的水墨讚譽有加,還寫過詩來讚美。
出得畫室,程商便說:「京城繁華,留雲派的潑墨山水在這裡吃不開,不是入手難,而是賣不好,所以不怎麼收,還有那個方換世,雖有幾分詩才,但十兩金子就能讓他作詩讚頌。」
再進得首飾鋪,程商問了冰晶手鐲。
冰晶手鐲昨天剛好賣掉最後一隻,但掌櫃推薦了臨喜府的珍珠,說金盾侯府的大太太最愛的就是臨喜府的珍珠,若大爺堅持要冰晶鐲,小店可幫忙代尋,不管要上好冰晶,還是次等水晶,大概一個月就會有結果。
當然,齊瑤又開了眼界。
「冰晶雖昂貴,但色淡,不若珍珠炫目,這些太太奶奶月銀固定,嫁妝又不會變多,買東西自然得買最有效益的,一樣是一隻千兩,冰晶鐲不明顯,珍珠串卻是遠遠就能瞧見,一舉手,人人都知道她手上戴了個一千兩的東西,至於冰晶鐲,我一個認識的掌櫃店裡有一對,是從他爹那裡傳下來的,因為實在賣不掉,只好改稱為「鎮店之寶」,這樣的話,就不會有人問為什麼一直擺在店裡了,鎮店之寶嘛,不放店裡難不成還要賣掉嗎?冰晶價高卻無市,這掌櫃肯定是沒進,但身為掌櫃,他不能這樣說,不然會顯得格局小,所以只能是剛好賣完了,至於珍珠就更簡單,店家肯定孝敬過金盾侯府大太太,才能這樣拿她的頭銜出來用。」
後來不管是文房墨寶店,絲綢店,還是琴店,幾乎都上演著差不多的劇目,程商要買的東西永遠是「昨天才賣掉最後一個」,而店家推薦的東西,一定有個達官貴人愛用。
齊瑤從剛開始的錯愕,到後來都能把流程背出來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大家都是這樣一回事。
想起來,程商只請幾個名人雅士來喝喝茶,真算小意思了,那絕版書鋪的掌櫃到底是怎麼跟大學士搭上的,真的好神奇,還以為自己在京城住了一年有餘,眼界早已不同,原來還是差多了……
「有件事情倒是得先跟三姑娘確認。」半日的震撼教學下來,程商問她,「姑娘打算親自掌櫃,還是當幕後掌櫃?」
「幕,幕後。」
「若只在幕後算銀子,姑娘永遠不可能像白掌櫃那樣過得意氣風發,更遑論脫胎換骨,自信滿滿的回馨州,茶莊生意再好,姑娘也只是有背景的齊姑娘,而不會是好手段的齊掌櫃。」
齊瑤已經不想問他是怎麼知道自己的意圖了——經過這半日,她知道這人有備而來的「備」,到了什麼地步。
「我……不懂茶。」這樣她要怎麼掌櫃。
「若是懂了,可願放下身段,像白掌櫃那樣去跟人介紹?若是不願,我自然不勉強,只是女子掌櫃與男子掌櫃的經營方式大有不同,希望姑娘誠實以告,才好知道這金嵐茶莊該怎麼做。」
白掌櫃很能掙錢,但其實,她的錢也不少。
爺爺留給她康祈府的店舖八間,年收一千兩,另有現銀三萬,紀頤生帶著齊金珠落跑時,紀太太上門道歉,另外給了她一塊田產,給她賠不是,那塊田產很肥,一年也是一千兩的收益,去原州時奶奶又偷塞了一萬兩給她。
她現在的身家是現銀四萬兩,另外,每年收租兩千兩。
她比白掌櫃有錢多了,但她的確沒底氣,若她只是在簾子後,那麼,她想要的東西永遠得不到——她想要堂堂正正在自己出生的地方走著,看到紀家人也不心慌,她想要人家說「齊瑤真本事」,可是,如果她只是做個掛名掌櫃,那麼,她得到的依然只會是「齊溫良真可憐」。
她才不可憐,她不要人家可憐。
齊瑤對著鏡子,自己插上了白玉鳳凰簪。
這是母親的禮物——那一車子,她花了兩日才整理完畢,各種東西都有,其中最喜歡的就是這只白玉鳳凰簪了。
雕工精緻,顏色素雅,很對她的心意。
櫻桃見她心情好,便道:「小姐,今日天氣不錯,不如我們去昭然寺上香吧。」
想想也好,昭然寺長年設有善心粥棚,去捐點銀子,順道祈求爹娘身體健康。
正想吩咐下去準備準備,橙子卻進來了,「小姐,程掌櫃派個丫頭過來,說是送東西,婢子讓她在廳上等著,小姐是要出去見她,還是讓她進房來?」
「讓她過來吧。」
第3章(2)
橙子下去,不多時,帶了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少女,梳了個雙平髻,相貌討喜,看她衣飾打扮,大概跟櫻桃這幾個身份一樣,程商把她當大丫頭。
少女倒是十分規矩,一進來便跟她行禮,「婢子花蕊,見過小姐。」
「不用多禮。」
花蕊舉舉手上的紅漆描金盒子,笑咪咪的說:「少爺吩咐婢子教小姐煮茶藝。」
屋裡眾人都愣了一下,少爺?
齊瑤最先想到,花蕊口中的少爺,不是齊家大少爺,而是程商。
他有自己的僕人,自己的婢子,雖然跟齊家簽有賣身契,但他能賺錢,把自己當少爺,倒也沒什麼不行。
「那就到大廳裡去吧,那兒桌子大。」
「回小姐,認茶得煮水,若是在廳子裡,久了怕熏得小姐咳嗽,在亭子裡倒是比較合適。」
沒想過煮個茶還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學問,也是,炭有煙,有味,總不可能拿暖香碳來燒水,就算有錢,也不能這麼花。
一行人便移到前院的小亭子,這才知道花蕊還帶著兩個粗使丫頭,除了燒茶的各種器具,連水都帶著。
花蕊打開紅漆描金盒,一層八格,共三層,二十四種茶。
「這是少爺精心挑選出來的二十四種金嵐茶,小姐那日說願意從招呼姑娘家開始,少爺很高興呢,已經派人跟兩位詩人講好,屆時請他們品完茶當場寫詩,一個詩鑲梨花,一個詩鑲牡丹,那些高門大院的太太奶奶在深秋時分聽到居然有茶水像春天花朵,一品高貴,一品艷麗,肯定好奇死了,會派人來請,少爺說,那些太太奶奶只不過貪慕風雅,沒幾個真懂品茶,小姐把這些記熟,當場就能把她們唬住,還怕她們不買?」
花蕊這番發言,別說櫻桃,葫蘆,橙子一臉驚愕,就連八風吹不動的葉嬤嬤,神色也是閃過一絲微妙。
倒是齊瑤算是有經驗,心想,真不愧是程商的人,講話雖然比較頓,但大抵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茶水呢,時間最重要了,短了無味,久了澀味,得從香氣,顏色,時間三方面一起判斷,婢子先做一次,請小姐看著,若是哪裡不清楚,便說一聲。」
花蕊取出第一格茶葉,粗使丫頭放好東西,見水滾,演示起來。
水杓要拿哪裡,茶箸要拿哪裡,茶巾何時取,如何放,手腕跟手指何時該彎,何時該直,從小到大過著茶來伸手的日子,她可真沒想過一杯茶有這樣多的學問。
花蕊倒是面面俱到,茶好了,親手奉給她,至於葉嬤嬤,江嬤嬤,櫻桃,葫蘆,橙子,也都有。
花蕊又演示了兩次,齊瑤覺得自己記熟了,便想試試。
花蕊連忙把冷水壺換上,「熱水滾著,小姐手生,先用冷水習慣習慣,免得一個不小心燙著了。」
江嬤嬤笑道:「你這小丫頭倒是細心。」
「是我出門時少爺吩咐的,說等小姐閉眼也能正確無誤後,這才能用熱水,不然燙到,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一個下午很快就過了,花蕊把帶來的茶具都清洗乾淨,說要留著給小姐練習用,齊瑤賞了她一匹布,花蕊也不推辭,笑嘻嘻的謝過賞後,領著粗使丫頭抱著布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