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都好,大家都平安。」有點福態的大舅媽笑得像一朵花,臉上打了好幾個花褶子。
她不年輕,快五十歲了,長年和農活打交道,風吹日曬下,皮膚較黑也有些乾燥,眼角的細紋都出來了。
「回來就好,你外婆老是惦著你,怕你在外頭吃不好,沒人照顧,整天的念著。」瞇著眼笑的二舅媽有一個小酒窩,笑起來特別甜,也不顯老。
夏母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一兄,下有一弟,所以他們的妻子,也就是夏春秋的舅媽們在年紀上有些差距,大舅媽本就是鎮上的人,做慣了農活,因此老得快,而二舅媽是宜蘭人,家裡是做生意的,善於臉部保養和防曬,兩人站在一起不像妯娌倒像母女,四十出頭的小舅媽看來才三十歲,皮膚白嫩有光澤。
不過兩人的感情很好,大舅是長子照顧一家人,大舅母自然也是長媳為大,對小叔、小嬸同樣關愛有加,家裡大小事攬起來做,讓他們多點時間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少見的和睦家庭,不因爭產而失和,兩兄弟一個鍋吃飯,沒人提過分家,農穫收入兩家均分。
「你們要到田里嗎?日頭正大呢!」雖然前些天還下雨,天氣還是很熱,地面都是燙的。
「稻子結穗了,總要去看看,不用一個月就要收割了,割完稻再撒上種子種油菜花,給地裡添肥。」油菜花嫩莖過水油炒也很好吃,脆甜脆甜的,可惜小秋總是錯過。
「我也得去趕麻雀呢,稻子一熟它們就來吃,真是一群餵不飽的偷稻賊。」一年兩季的趕鳥,跟它們拼了。
舅媽們說完,笑著走出稻埕,沒回頭的揮手,一頂斗笠夾在腋下,一個騎腳踏車,一個騎機車,朝同一個方向漸行漸遠。
「外婆,舅媽們很勤奮哩!努力工作的人一定有收穫。」看天吃飯也很辛苦,一場颱風什麼都沒有了。
好在舅舅們腦筋動得也快,撥了一甲地做網室栽培,裡面種了有機水果,像小番茄、哈蜜瓜、洋香瓜等,收成不比種稻差,但交易金額是稻價的十來倍。
「是呀,我就坐在家裡享清福,整天看看電視、掐掐豌豆,等著你給我打通電話來。」
溫良妹笑著抱怨,一手養大的外孫女出門在外,哪裡會安心,這是老人家的通病。
「外婆,我都要哭了,瞧你說得好像我多不孝似的,我的情形你也是曉得的,你看我趕在今天回來看你,可見我有多想你,連一天也等不得。」老人家是要哄的,這正好是她的拿手本領。
「去去去,就會裝哭,打小就這副德行,外婆還沒老糊塗到被你三言兩語給騙了。」說歸說,其實溫良妹私心仍覺得外孫女就是這麼貼心,也不曉得女兒是怎麼想的,居然說她腦子有病。
不就八字輕容易撞鬼嘛!好好的孩子竟然逼她吃藥、看醫師,沒病也逼出病來。
「我是真哭了,想你來著。」嘴上抹蜜不吃虧。
溫良妹笑笑的摸摸她的頭。「肯定想得不多,一個個沒良心的小崽仔。」長大了就飛出去,誰也不肯留在鄉下地方。
五個孫子,兩個孫女,除了還在念高中的幾個小的住在家裡,其他人都在外地,有的求學,有的工作,一年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待不到兩天又拎著洗好的衣物離家。
人一上了年紀就盼著兒孫繞膝,可隨著社會型態變遷,獨居老人越來越多,她還有兒子媳婦在身邊,雖不滿意也不強求,為了孫子、孫女的前途也只好放他們飛了。
早些年還有老伴作伴,兩個老東西相偕到田里走一走,看看農作物,幫著除草、捉捉蟲子、福壽螺,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想去哪兒都覺得孤單,一回頭身邊沒人,心口一空不知該做什麼,益發的想念那「外婆、外婆」叫個沒完的小身影。
「外婆,我好累。」夏春秋撒嬌的靠在外婆肩上,一臉小女孩的神情,拉著她紫花上衣的衣角。
「累什麼累,外婆都沒喊累。」她早上五點半起床到菜園子澆水,喂雞喂鴨,給小黑換水,六點到附近的小學操場做晨練,走了十圈的操場又到菜市場買菜,剛剛還整理了只老母雞下鍋煮,灶上也鹵了豬腳,加了花生的,小秋愛吃。
「坐了一天車很累嘛!」什麼都不做反倒累心。
「哪有一天,坐高鐵不到兩個小時。」還想騙她,當她沒出過遠門呀!好歹湄州媽祖回娘家時,她也去過福建進香。
「天氣熱。」她快融化了。
屋後有幾棵大果樹擋住了炎熱的陽光,磚造的房子比鋼筋水泥大樓來得通風,說是熱也沒都市的高溫,還有些許涼風放送,若不在太陽底下跑來跑去也不會流一身汗。
可是溫良妹疼外孫女,一聽她喊熱,趕緊把客廳裡的涼風扇全打開,對著心肝直吹。
「外婆煮了綠豆湯,給你盛一碗喝。」她走到廚房的冰箱前,舀了一碗湯少綠豆多的綠豆湯。
「外婆,我又不是客人,我自己來就成。」接過綠豆湯的夏春秋大口的吃著,甜度適中,冰涼入喉。
是她喜歡的微甜。
喝著綠豆湯,她眼眶微熱,外婆特意為她弄的,她怕胖不敢吃太甜,微微的甜正好。
「我就怕你跟我客氣,把自己當外人了,等過兩年左邊那塊地蓋起新社區,你都找不到路回家。」這幾年在做道路拓寬,新建了幾條馬路,街景和以往有些不同了。
「那不是農地,怎麼變建地了?」保準又是官商勾結。
「誰曉得,聽說年後要打地基了,四排南北向,兩排東西向,有店面,有住家,大概要蓋六十幾戶吧,三樓半透天洋房已開始賣預售屋,你三叔公家的二舅訂了一戶。」人越來越多了,房子都不夠住了。
「外婆,你要不要住新房子?我也給你買一戶,孝順孝順你……」四、五百萬一間比鍾璧的車庫還便宜,他花了上千萬在三峽買了一塊地蓋室內停車場,就為了停他的十輛愛妾。
「瞎說什麼,祖宗牌位還在這裡呢!你讓你外婆當個不肖子孫嗎?」逢年過節的祭拜不可少,這些還是得她來操辦,兩個媳婦辦得還不俐落。
「哎喲!外婆,你真打頭,我會腦震盪的。」手勁真不輕,她變嬌弱了,還真疼哪!
「石頭腦袋撞水泥牆也沒事,你少喳呼了。」嘴上雖是這麼說,已長老人斑的手還是伸過去為外孫女揉揉。
「餓不餓,外婆先給你煮一碗麵,菜園子的小白菜長得嫩,幫你加菜。」
夏春秋摸了摸。「還不算太餓,我在車上吃了一包雜糧餅乾。」
「吃餅乾哪會飽,要不下十顆豬肉高麗菜水餃,昨兒個包的。外婆包得多了,過兩天回去裝兩袋帶上車。」
自家做的沒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肉鮮菜嫩,沒有黑心豬油,菜園子的菜也不灑農藥。
她一聽,差點呻吟出聲。「每次回去都帶一大堆東西,你寶貝孫女扛不動啦!你是打算把我訓練成舉重選手呀。」
有魚有肉,有一堆冷凍食品,再加上現摘的蔬果,每次回去兩隻手都提了大袋小袋,快成為活動菜市場。
吉卜賽常取笑她「收成回來了」,像農婦一般把田里的收成搬回家。
而鍾璧則誇張的說她像要擺攤賣菜。
唯有一級生能體諒她的辛勞,二話不說地接過她一身重擔,該裝袋的裝袋,該放盒子裡的放盒子裡,冷藏、冷凍分門別類的收放好,還洗了水果去皮去籽切片,慰勞她。
溫良妹沒好氣的瞪眼。「你沒聽過托運嗎?冷凍品也能送,不用你提,服務送到你家。」
行,敗給她了,外婆萬歲。夏春秋舉白旗投降。
「對了,你看見外公沒?」也不知道回來了沒,她準備了一些祭品、金銀要讓他帶走。
周生旺在角落衝著外孫女一笑。
「看見了。」面容一如生前。
溫良妹抹了抹眼角。「你看他過得好不好?」
我很好,叫你外婆不要擔心。
「外公說他過得很好,你別老是擔心他,要照顧好自己。」咦?外公為什麼站得那麼遠,以往他都會在外婆身側。
夏春秋腕上的飾墜閃著幽光,猶似利刃,隨著手腕的移動而左右搖擺。
「那我燒給他的東西有沒有收到?他這人太老實了,不曉得會不會被孤魂野鬼給搶了。」
想到丈夫凡事不計較又樂善好施的個性,她實在無法放心。
收到了,太多了,我一個人用不完。
「外公說你不用燒太多,多了用不完,你別多花錢,他曉得你心裡念著他。」老夫老妻幾十年了,一路走來有甘有苦,先走的那人捨不得,留下的人不捨得,互相掛念。
溫良妹好笑的啐了一句。「哪有人嫌錢多,要是提不動,再燒兩個紙人給他當傭人,種了一輩子田也該有人伺候。」
不用,不用,又不是數錢數到手軟的大老闆,哪就那麼嬌氣了,我拿得動,百來斤米袋都扛得了。周生旺趕緊擺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