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地上黏滑的洗衣精讓她結結實實的滑個大跤,蓋子飛了,罐子砸了,剛才搏命救回來的半罐,汩汩流光…
「我、在、洗、衣、服、啦!」
她不顧形象地痛吼出聲。
「你是在洗你自己吧?」
關曉茵從浴室出來後,左介群向她招招手,臉上笑著。
她不情願地靠近,看他拿起大毛巾,替她擦頭髮。
他坐在高凳上,長腿一腳抵著橫槓、一腳抵地,姿態愜意,她站在他身前,還比他矮,低著頭像犯錯的小學生,任毛巾在頭上擦拭。
左介群攤開毛巾蓋上她發頂,蓄意遮住她的眼睛,避免她看見他越擴越誇張的笑意。
這個天之驕女從被他發現以來,沒有一天滿意過,沒有一天聽話過,他相信要不是情勢比人強,她肯定會更難相處合作。
今天她卻偷偷爬起來洗衣服。
他心中一動,不得不承認,她不像他當初想像的那樣蠻橫。
「……你不生氣嗎?」關曉茵悶悶的聲音從毛巾底下傳來。
左介群挑眉,藏匿一抹微笑,平聲問:「因為你自己洗衣服?」不,他哪裡會生氣,他嘴都快笑裂了。
她咬唇,這輩子沒覺得自己這麼笨過。
不知道為什麼,一跟這男人在一起。他總能讓她覺得……
好像他才是穿著名牌,而她穿的是路邊攤。
她完全輸了,輸得手足無措。
左介群抓住她的手,引導她轉身,她軟趴趴地任他指使,把懊惱藏在發後。
「你的用心不錯。」
他低醇的嗓音慢慢的說,手勁減輕,持續擦著半干的髮絲,大手覆在毛巾上,溫柔地在她頭皮上移動。
她沒料到自己會怦然心悸,只因為他說一句類似安慰的話。
「好了。」
左介群扯下毛巾,幫她抓順長髮,像帶個小朋友般牽起她的手,走到房子後面。越靠近事發地點,她越顯得抗拒……他是要把她帶到這裡,指著證據數落她嗎?
「你看我做一遍。」這裡已經被清潔完畢,她猜是左介群趁她洗澡的時候弄的。石地一片乾爽,全新的橘色罐子靠在原位,洗衣機的蓋子也回來了,完整無缺,所有景像一如早上她剛到時那樣平靜安穩。
左介群輕輕打開洗衣蓋,放人幾件待洗的衣物,「量不多的話,洗衣精一蓋子就夠了。」他準確的倒進份量,「再來按這個,等水滿以後按這個……」
他清楚講解所有步驟,也不回答她顯然毫無常識的問題,關曉茵感到熟悉的暈眩,這次卻不是因為熱……
她懷疑是因為他溫柔的口氣,講解完畢,關曉茵盯著他的側臉,問最後一個問題,「你幹麼這樣教我?」
剛才她明明闖了禍,他怎麼沒有生氣?
左介群瞧她一眼,懷疑她成長過程裡是否有許多不容許犯錯的經驗,整天都準備被人責罵。
他徐徐道:「你的想法很好,只是不知道怎麼行動。」除了本能,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根本沒學習過的技巧?教會就好了,指責跟護罵於事無補,他是這麼想的,瀟灑地聳了聳肩。
關曉茵怔忡,從小她不斷追求完美,追求把每件事情都做到「對」……他是第一個看見她犯錯,告訴她這是理所當然,像是每個人都偶爾會有這種經驗的包容她、指導她,給她將來可以做得更好的機會。
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厲害,她心裡生起一種想要待在這個人身邊很久很久的感覺……
抿住嘴,她沒有喜歡過這類的對象,更別提他會喜歡她嗎?
腦子裡千頭萬緒的糾結,左介群已經轉過身,打量窗外的天光,「我該去巡診了。」
「我跟你去!」她想也沒想的脫口而出。
他微感意外地瞥她一眼,「你不想坐貨車。」平常避之唯恐不及的不是嗎?
「呃。」關曉茵雙手擦著腰,低頭吶吶的說:「我……今天沒有洋裝穿,一個人待這裡很丟臉。」
鄉民們多熱情哪,成天送菜送水果送蒜頭送辣椒的來串門子,他不在,她獨自應門會尷尬得要死。
左介群看了看她的裝扮,聳肩,「來吧。」
他走出平房,任門敞著,關曉茵下意識要關上,突然頓手,想起頭一天晚上看他睡覺連門也不關,她驚訝得哇哇叫嚷——
「你不怕半夜有小偷進來,或是壞人來綁架我們?!」從小出人任何地方她身邊都有保鏢,有錢人是很怕錢被搶走也很怕死的。
「這裡能偷什麼?」左介群看看屋內陳設,視線回掃到她身上,「你又有什麼值得人家冒險綁架的?」
關曉茵低頭瞧自己,除了揣在口袋的車票,手機也因為這裡偏遠到沒架基地台,收不到訊號而和廢棄物沒有兩樣。
「就算有人缺錢,偷水溝蓋還比綁架你值錢。」他客觀地道出事實。她想抗議這個比喻,轉念一想,她突然覺得輕鬆。
以前成天害怕失去、防範每一道覬覦的眼光……擁有很多東西以後,就會擁有更多的恐懼。
現在不用了,她自在的想怎樣就怎樣。
「我就是喜歡這種生活,」左介群懶洋洋的說:「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才能真正去擁有什麼。」
「……什麼?」關曉茵昏頭,有想沒有懂。
他向她一笑,不說話了。
這個剎那安靜下來,她聽見屋外的鳥叫,風吹過臉上是溫溫的涼,天空有遠近深淺下一的顏色——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被催眠或是什麼的,竟然錯覺她「擁有」他的笑容……
她一定是腦袋壞了,忍不住驚恐地想,回台北她要趕快去做智力測驗跟健康檢查。
「你不會還在想要去做健康檢查吧?」左介群倚著車門,斜徠著她,「沒有一種細茵叫「鄉下」,會害你染病好嗎?」
關曉茵回神,略糗地放開門板,讓它繼續敞著,坐進車內。
「我才沒這麼想。」她低聲反駁。
至少她現在真的沒這麼想了。因為他剛剛的笑容很好看,他的想法又令她震撼,她心悸著,胸口顫動,用全新的眼光看待池,感覺澎湃…天、天哪,她該不會是在崇拜他吧?
左介群似笑非笑,發動引擎。「今天要去看財叔、張嬸、珠姨和方小六,滿多人的喔。」平常她對鄉民也都避之唯恐不及。
「呃,」關曉茵回神,「噢,沒問題!」
他瞧瞧她,滿臉興味的轉回前方,鄉鎮景色在擋風玻璃後不斷倒退,「我一直想問你——」
「什麼?」她正摸索著車裡,想找東西遮破窗,鄉下的太陽實在是活力四射,像有整個啦啦隊在她臉上跳舞。
「為什麼手機可以給人,車票要留給你?」
左介群突然提起她初到當天的事,她動作一頓,隨即口氣輕巧的回應,「哪有為什麼,反正是不值錢的東西。」她唇角牽動。
他打量她笑容的弧度,他想她不太會說謊。
他墨濃的眼色固執地盯緊她,三十秒後關曉茵放棄。
「夠了,」不要再那樣看她,他有逼出一個人最隱晦秘密的能力,「車票是我未婚夫給的……「前」未婚夫。」她想了想補充。
「他原本說要跟我一起來,買了兩張單程票,最後那次見面他拿走一張,說到時候見……」
她撇了撇唇,打住話,左介群平穩地開著車。
她吸氣,抬眼,「現在我一個人在這裡了。」
「他拋棄你?」他聲線稍緊,打轉方向盤。
「他——」她想起回憶,眸色黯淡。
她還記得當他聽見關家小公主時眼睛一亮,過來自我介紹;她還記得他很快墜入愛河,宣佈全世界只想娶她一個人;她更加記得……「他拿了我爸的五百萬,說他不想再演了。」
聳聳肩,她想假裝那個小插曲完全沒有影響她的人生。
雖然再想起的感覺不痛,卻換成一股自責,深深懊惱自己怎麼會那樣笨……
左介群偏頭瞧她,原來高傲的小公主也受過傷,他想像她一個人在車站等待的樣子……胸口突然擰緊一瞬,好想做些什麼,補償她。
她並不是他的責任,他卻想扛下她的傷……
他沒再發言,在沉默中駕車到劉家,停住貨車後他開口,「你如果碰到他,通知我一聲。」
關曉茵一愣,通知他幹麼?
左介群跨下車,闔砰車門。從小父母教育他,女性該被珍惜和保護,聽到那種事,他正義感作祟得厲害。
手好癢,恨不得能立刻海扁那個男人。
「左醫生,咦!今、今天你手勁很大喔?」劉進財招呼寒暄還沒完,就被左介群按倒在長椅上開始推拿,他大呼小叫,「好、好、好、好——」
「好什麼啦,阿爸?」劉芳芳笑著從廚房走出來,端茶給關曉茵。關曉茵驀然回神,剛才左介群的話令她心跳怦怦。
曾經有幾個晚上,她一回想到那件事就哭,為自己的識人不清而哭,越哭,心就越空洞,不敢想像那種寂寞還要多長的時間才會被撫平。
他卻這麼輕易,撫平了她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