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依水迴環,建築均臨水而起、依勢起伏。
幾處雅軒與畫閣隱約展現在垂柳之間,有小橋與曲廊延伸至水面的涼台,小舟幾架,方便在水榭中穿梭。
在這兒,樹木多得難以計數,初初環視,辨得出的便有柳、李、桃、楓、栗木,卻有一種不知名的樹木為數最多,隨處皆有。
那樹木形若老榕,根部粗獷,葉片似銀杏,卻呈深紫色,濃密的枝葉半掩天際,此時午前白日,日陽穿透而下,形成一道道、一束束的暖輝,使得水面金光瀲灩。
到得傍晚時分,霞光映在深紫葉片上,整座林子似籠罩在紫霞中,由水榭望出,天色變得奇幻若夢,便覺水榭的夕陽無限好,只有黃昏而無黑夜。
「主子說過,那樹叫作『紫相思』,春天時候會結出如橄欖般的小果子,酸酸甜甜,極好吃的。再有,『紫相思』的花是迷情的聖品,曬乾、磨成粉之後可以——唔唔唔……」
他不自覺問問出了,小婢原是笑咪咪答話,小嘴忽遭旁邊三婢聯手搗個嚴實。
迷情聖品?
朗眉微乎其微地一挑,他沒再多問。
「呃……呵呵,公子,春天時您來水榭,咱們摘『紫相思』的小果給您嘗鮮,噢!」想轉移話題,秀額卻挨了一記爆栗。
「公子春天幹麼還來呀?他又沒要走,總之不去不來、不來不去,他在這兒住下啦!」
「就是、就是!」
「嗚……」好嘛,算她失言可以吧?
玉澄佛看著她們四個,勾唇淡笑,無話可駁,只得重拾今早在這水榭書閣裡尋到的珍本古籍,他沒繼續往下讀,狀若沉吟,終是啟唇問:「我想見你們家主子,她現下人呢?」
那姑娘說,要學諸葛孔明七擒七縱,要他有一天甘心情願為她停留。
會有那麼一日嗎?他不知,只曉得盤據他思緒、教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人,她是第一個。
四小婢笑得樂呵。「公子跟主子心有靈犀呢!主子交代了,待公子喝過補湯,便領公子上涼台那兒一會。」
「咱們領公子過去?」
「不必了,我自個兒過去便可。你們有什麼要忙的,儘管去吧。」
步出書閣,下石階,他走上曲廊,迎面遇見幾位女子,年紀有幼有長,他頷首有禮地微笑,眾人瞧他的眸光與四小婢無異,曖曖昧昧的,要不就掩嘴笑,笑得他不想臉紅都不成。
步履徐緩地踏上小橋,不遠處的紫相思林中,幾張鞦韆晃蕩,傳來姑娘家脆甜笑音,那日他剛由昏睡中醒來所捕捉到的嬉笑聲,便是這般。
來到水上涼台,兩名忙著捲簾、整理平台坐墊的小婢瞧見他,仍是曖昧悄笑,其中一名道:「主子在二樓台上,公於若無不便,可直接上樓。」
他道了謝,一腳剛踩上木梯,便見兩小婢相偕離去,嬌笑聲不絕於耳。
沒多想,他來了二樓涼台。
涼台成六角之狀,此時樓上六面細竹簾皆放落下來,光線昏幽不明。
他眉心輕疑地蹙了蹙,舉袖撥開一幕珠簾,大珠、小珠叮叮咚咚相互撞擊著,流洩出悅耳脆聲。
驀地,他呼息陡窒,珠簾後淡淡熱氣撲面而來,蓄滿熱水的檜木桶中坐著一名女子,美人香肌,他不敢再看,忙放下珠簾退開,卻奈何不了絲絲縷縷鑽進鼻中的潤香。
「你怎麼啦?上涼台尋我,卻又退得老遠,咱們還得這麼生分嗎?」浸在水中的花余紅撩開貼鬢的一繒濕發,身子緩緩在水中挪移,乾脆伸出藕臂擱在桶邊,毫不在意香肩裸露。
「你、你在沭浴……」她的那些小婢竟沒提點他半句,就由著他信步而上。
「我是在沐浴啊!」她答得坦蕩蕩,也聽不出有無逗弄人之意,只道:「現下已金秋時分,天都冷了,這兒又臨水而建,風更寒三分,沐浴的話選在近午時候最好,日陽較暖,才不易招風寒。公子有疑問嗎?」
他能有什麼疑問?玉澄佛歎氣。
「余紅姑娘既然不便,那我不打擾了……我請其他人過來幫你。」
「等等,我很方便呀!」
他轉身欲走,忽聞身後嘩啦啦一陣,濕潤的暖香穿過珠簾襲來,他清楚意識到女子香馥胴體正如芙蓉出水、亭亭玉立。
有什麼挽住他腳步,他定在原處,耳中聽見水聲、足音,跟著是珠簾叮叮咚咚的撞擊聲,隨即,一具濕暖的柔軀貼上他的背,水氣濡染他的衣衫,姑娘白裡透紅的臂膀滑過他雙肩,綿掌輕熨他胸膛。
「余紅姑娘……」他喉間略澀,嗓音低迷,心的所在教她按住,擂鼓般的震動一下下清楚傳遞。
她確實能影響他。
幾不費吹灰之力,將他置在掌心裡把玩。
他有些羞惱了,連連被「玩」這麼多回,自身的反應愈來愈怪,昨日的吻讓他神魂迷亂,對她,竟隱隱有妥協意味。
銷魂沉醉後,他又瞧不起這樣的自個兒,就怕一頭栽進去,搞不清南北東西,到頭來僅像個傻瓜似地被牽著鼻子走。
就算你真毀了我,我也甘心情願的……
誰毀誰……這又何必?
像是知曉他臉色不豫,心裡頭悶著氣,花余紅軟軟一歎,馨息烘著他的紅耳。「『佛公子』也教我惹惱了,這可如何是好?」
貼在他胸前的粉指勾著一段紅絲線,紅線繫著澄玉一塊。玉澄佛額角陡繃,下意識要取走澄玉,她卻快他一遭,將玉收入掌心裡。
「那是我的腰間玉。」意在拿回自己的貼身物,他拉下她的手、迅速轉身,瞬間又記起她甫跨出浴桶,說不定……說不定她、她……
沒有什麼好「說不定」的。
瞧見她此時模樣,他灼息一吐,左胸仍咚咚重擊。
她沒裸著身子,至少還套上一襲外衫,只不過衣衫微染潤氣,將她的胸脯和細腰肢明顯勾勒。
他不敢多瞧她頸部以下,似有火氣的眼一瞬也不瞬地瞪著她。
「你以為我沒穿衣衫嗎?」花余紅眨眨鳳眸,似笑非笑。
「我的腰間玉。」聲沈。被猜中思緒,他臉熱,偏不答她的話,扣住她柔腕的掌力卻是一緊。
昨日醒來,他發現身上衣物皆已換過,而水榭中儘是女子,誰人替他淨身、換衣,他根本不敢多想,並且,環在腰際的紅絲線不見了,澄玉更不知所蹤。
向四小婢要求見她,便是要詢問貼身澄玉的去處。
花余紅雲發慵懶盤起,語調也慵懶軟膩。「對。是我不問自取,那日在烏篷船上,你幫我治傷祛毒,曾解下這塊澄玉擱在我眉間。」玉形如織布機上的梭子,無任何雕琢,通體澄瑩,一觸眉心,說不出的清涼感便滲入腦中,教她更感興味了。
「你的貼身玉,我很是喜愛的。」菱唇嬌笑,她又眨眨眼。「還你吧。」
既然喜愛,玉澄佛還以為她要佔為己有,哪知她總是做出乎人意料的事,收握在嫩掌裡的澄玉忽地塞進他手中。
「你——」他揚眉,長眼微瞇,那抹透出馨香的影兒卻盈盈從他身畔走過。
他目光不禁隨她移動,見她拉起一面細竹簾,再拉起第二面、第三面,直到六面竹簾子全數拉捲起來,清光大把灑進,清風徐徐拂面,涼台這才名副其實,果然清舒涼爽得很。
浸淫在秋陽中,女子的身形有幾分朦朧,週身像鑲著淡金一般。
她舉指拔下金簪,松懶的髮髻整個兒瀉落,長髮如瀑,直蕩至臀下。
一直知道他的凝注,立在木欄邊,她回首,眸似秋泓,低柔問:「若我就是不還,你會硬奪回去嗎?或者,扣住我脈門,像整治盛大川那般整治我?」
玉澄佛抿唇不語,神情難測,聽了一會兒珠簾的脆音,才徐聲道:「如不是到了至要關頭,我不做那樣的事。」習武之人,內力修習全仗平時用功,一點一滴練下的,他若憑借天賦的能耐不勞而獲,從旁人身上奪取,與盜賊宵小無異。
珠子隨風輕搖、輕碰的玉音裡,摻進姑娘家嬌脆笑聲,格外悅耳。
她笑不止,走回他面前,仰起盡泛蜜香的容顏。
他俯視著,沒有因她靠得過近而退步,多少有點長進。想問她因何而笑,雖欲問未問,目中已清楚透出疑慮。
花余紅主動答道:「我笑你外表生得斯文俊氣、一副溫吞無爭的模樣,說話總持平聲嗓、慢條斯理的,其實自視甚高,講究的是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骨子裡強得厲害,脾性也拗,吃軟不吃硬吶!」
他俊臉微怔,丹田的熱氣沖上心頭、衝上喉間、衝上……他驀地屏息,怕那股熱氣又要逼出兩管鼻血。近來才知,原來他體內燥成這般。
螓首偏了偏,像仔細思吟過,花余紅忽而道:「你待我其實很好的。」
「是嗎?」他何時待她好了?
「嗯。」她頷首又道:「我逗你、鬧著你玩,把你欺負得有些過了頭,你捨不得凶我,到頭來只會生悶氣。還有,那時盛家娘子欲殺我而後快,咱們在烏篷船上險象環生,你為了我險些被盛大川折斷腕骨,後又不得不對付他……我記得你為我察看劍傷時的模樣,你眉眼間有著擔憂的神氣。」略頓,她露齒浮靨。「你待我好,我很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