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只要少碰那把樂器,夜裡驚醒的情形便可改善。」她年歲尚幼,此時調養生息還來得及。
對修行數百年才化為人形的紫竹而言,年僅十五的畫兒就像剛冒出泥土的小嫩筍,懵懂無知地一如幼兒,即使以人間來說她的年齡已可為人妻、人母。
「它有什麼不對嗎?打我有記憶以來它便陪伴在我身邊,從不離身。」她已將它視同最親近的親人,一日不可或缺。
可笑的矛盾,憎惡它,又離不開它,日日夜夜地彈奏,彷彿它是身體的一部分,割捨不了,卻又痛恨它的存在。
她像是必須仰賴某物才能得到慰藉的孩童,無法遏止失去的恐懼,縱使親生娘親就在左右,她仍覺得害怕,感覺她就是將自己推入火坑的魔手。
紫竹對月歎了一口氣。「我只能說送你琵琶的人對你必有著極深的恨意,恨到不願你死,要你生不如死的活受折磨。」
「我不懂……」誰會害她?她與人無冤又無仇。
娘嗎?
不,她還得靠她賺錢,賺足一生不虞匱乏的銀兩,傷了她反而吃虧。
但是,又會是誰呢?在她還沒出生前便恨著她,希望她受苦。
「琵琶是由上古白玉所製成,它本身就有成形的山精在,若無意外它會修成半仙,以人的姿態繼續修行。」
但是它染上人氣,又被浸包在溫熱的人血當中,山林精華所彙集的靈氣蕩然無存,本就純善的靈性也因此遭到破壞。
「精怪一旦入了魔便會貪而無饜,它會一直貪求不需要付出努力的成果,藉由他人的生命力來增加自身的力量,你就是被選上的犧牲者,用來餵養血琴。」
「我是食物」畫兒驚訝地瞠大眼,難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離奇的事。
「食物……」形容得真貼切。「你近來是不是常有胸悶、心悸的毛病?」
「嗄?你怎麼知道,你是大夫?」她確實感到胸口悶悶的,有時會莫名地心跳加快。
「睡過一覺後反而更累,太快起身會突然頭暈目眩,似乎四周的擺設在眼前旋轉、扭曲,幾乎昏厥。」
她訝異地捂著胸。「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會比我還清楚自己的症狀?」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睡醒後的她比平時更疲累,人也較提不起勁,慵慵散散地什麼也不想做,就這麼癱平,望著床頂垂下的紗穗。
所以她不像織女坊裡其他姊妹每日都得接客,她身子骨柔弱得僅能三天見客一回,因此才受到排擠,認為她故意裝病好抬高身價。
「不用問我是誰,我是真心為你好的人,想要健康起來就絕對不要碰琴。」否則她會日漸衰弱,血枯而亡。
不碰琴?她苦笑地自嘲,「身為青樓女子又豈能說不?我們的命運是由人擺佈,沒有自己。」
不彈琵琶以娛嘉賓,恐怕她娘會第一個跳起來大叫,用著欲將她撕裂的眼神將她千刀萬剮,氣急敗壞地逼著她繼續彈,即使彈到指破流血也不許停止。
「其實你可以跳脫命運,我大概瞄了一眼,你的命相屬福厚之人,備受兄長疼愛。」她該是富貴中人,一生衣食無缺。
螓首倏地一抬,她露出極其震驚的神色。「我有……哥哥?」
「嗯,應該不只一個,你是排行最小的么妹。」他沒細看,但八九不離十。
「親……親生兄妹嗎?」丹唇輕顫,囁嚅地蠕動。
「是親生兄妹。」若無血緣何需提及。
「同父同母……」她咬了咬下唇,十分艱澀的問出,「所出嗎?」
紫竹聽出她話中的壓抑,不忍的安慰,「是一母所出的至親,你們爹娘的情感甚篤,至死不離││」
「等等,你說至死不離?」她越聽越不對勁,低聲一喊。
「他們都死了,你和父母的緣分不深。」但手足緣卻深又長,一輩子將會在他們的庇護之下。
「死了……死了……」怎麼是死了……
不對,她的娘親不是活得好好的,每日裝扮得風姿綽約,華衣美服,珠釵銀簪不少地讓自己光鮮亮麗,渾身散發徐娘半老的風情招呼著尋歡客。
像是背後長了一雙眼,看出她的懷疑,紫竹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親生母親不會忍心以自身骨肉的血喂魔。」
「不,不是這樣的,我娘她說是爹不要我們,他拋棄了我們母女倆別娶他人,我有爹卻沒爹,娘不會騙我,我會賺很多銀子奉養她到天年,娘對我是用了心……」
「她不能生育。」
「嗄」
兩眼圓睜的畫兒僵如木人,四肢冷得幾乎無法動彈,彷彿一陣風吹來便能將她凝結為一塊沒有知覺的冰。
他清清喉嚨,清俊的臉龐浮上一絲不自在。「不是不能生,而是她根本無法懷胎十月,因為……因為……」
欸!叫他怎麼啟齒,下凡十五載頭一回碰上,還真是難以解釋。
「因為什麼?」娘她有難言之隱嗎?
「你該休息了,記得不要碰琴。」他說得太多了,對她絕非好事
「你想走了?」驀地,畫兒的胸口隱隱作疼,不願他的背影就此消失。
「是該走了。」天快亮了。
「那麼告訴我為何不能彈琴?」她想知道原因。
頓了頓,紫竹壓下風撩起的長髮。「封在玉身的兩條魂魄是你的親人,你每撥一次弦就像用力割了他們一下,他們的魂魄會痛,也會受傷,甚至流血。
「而你與他們血脈相連,他們痛,你也會跟著痛,他們受傷、流血,你同樣得承受,傷他們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你,琵琶上的魔會吞蝕、會反噬,你們陰陽兩方都在受苦。」
「如果我一直彈下去,最後我會變成怎樣?」她得再忍受多少折磨?
心太軟的他再也受不了她語氣中厭世的悵然,倏地一回身,「外表不會改變,但心會慢慢枯萎,心痛的毛病越來越嚴重,稍一受刺激便會血霧沖喉,你會像今日一樣不斷吐血,直到血竭而亡。」
第三章
你做了什麼?
一道無言的聲音回道:「我沒做什麼。」
那麼那兩團會移動的東西是什麼?
又回,「那是人。」
哼!哼!還是兩個愚蠢至極的女人。
呃,這個……呵呵……還好吧!不是很蠢。
嗯,沒錯,蠢的是你,居然自找麻煩帶了兩個累贅在身邊,你以為你養得活她們嗎?
應該沒問題,我不是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羽毛豐潤……
可惡,你敢拿我和她們做比較——
一道尖銳的鶴鳴聲拔空而起,穿過雲霄迴盪在空曠的樹林,一隻全身雪白、羽毛尾端五彩繽紛的大鶴追著一位紫衣男子,長喙不停地啄呀啄,像要啄出他的雙目。
其實紫竹也料想不到,一時的善心竟會置自己於進退兩難的地步,他原意是想救人,不忍心對方因無知而遭到不幸。
但是他多事的結果是自找苦頭,人離開了,卻多了兩隻包袱。
「啊!好……好好玩呀!鳥追人,鳥追人,我也要玩、我也要玩,等等我,追鳥鳥……鳥鳥快跑……」
什麼鳥,我是鶴,你這個笨蛋。仙鶴恨恨地瞪著身後跟著跑的黃衫姑娘,很想啄她一口。
「小心呀!元寶,別跑太快,會跌倒……」哎呀!快摔跤了。
「畫兒跑,玩玩,跟元寶玩。」憨傻的姑娘直揮手,玩得不亦樂乎。
「畫兒不舒服,要休息,你自己玩。」元寶看起來比在織女坊裡活潑了許多。
不懷惡意的笑聲和開懷的喧嚷聲,從未感受過這兩種情緒的畫兒內心不斷漾起異樣的波動,單純的快樂竟能如此輕易的獲得,簡直是不可思議。
她不知道這是打哪來的勇氣,竟緊捉住見面才兩次的陌生男子衣袍,厚顏無恥的要求他帶她離開,不願孤零零地被丟下。
活了十五年,她第一次發覺到外頭的天空是這麼遼闊,蔚藍一片好不清澈,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讓人感到好渺小。
一直以來,她以為自己會老死在青樓裡,過著生張熟魏、送往迎來的日子,等人老色衰了,再接下娘的棒子,和她一樣逼著清白姑娘陪客,日復一日面對淫笑的嫖客。
原來人是有其他選擇的,只要跨出猶豫的第一次,人生將大為改觀,她可以不是卑微的,看人臉色強顏歡笑,勉強自己做不想做的事。
很奇怪,她居然不曉得陽光是如此溫暖,終日待在樓閣的她只知何謂冷意,卻不知看似刺眼的光也會灼人,給人愉快的痛感。
「你在想什麼?」
「啊!我……我沒在想什麼。」剛剛還在與鳥追逐的男子突然來到身側,她頓時臉微紅地低下頭。
「你笑起來很好看,要常笑,讓心胸開朗。」她的氣色紅潤多了,不再死氣沉沉。
「我笑了……」畫兒十分訝異地撫著臉,彎起的唇畔微微上揚。
對於她的難以置信,他反而朗朗清笑出聲,「你看來很詫異,笑不好嗎?」
人一笑,百憂消,煩惱盡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