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個誤會阻截了她和陸雨的傾心交談——也許不能算是誤會,而只能叫做女人的敏感吧。可意一回到家,就感覺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息。女人對於自己的家園的捍衛,是靠嗅覺就可以完成的,並且毫釐不差。她敏感地覺察到有外人走進了自己的家,起初她倒也並沒有多想,只是隨意地問丈夫:「最近誰來過嗎?」
「沒有,沒有啊。」錢教授否認得未免太快也太鄭重了,「你怎麼這麼想?」
可意沒有深究,接著問:「陸雨已經來西安了吧?她跟你聯繫了沒?」
「沒有。啊不,聯繫過一次。」錢教授支吾,「你不是讓我給她接風嗎?不過我聽說她腳扭傷了,走路不方便,就沒能請她吃飯。對了,她送了你一套茶具,我給拿回來了。」
「陸雨腳傷了?」可意立刻就要給陸雨打電話。
陸雨的聲音裡有一種形容不出的疏遠:「好得差不多了,我已經訂了明天的機票,打算回去了。」
「回大連?」可意奇怪,「你這次來西安,到底是什麼事兒呀?」
「已經辦完了。」陸雨支吾。她來西安是為了去旬邑勞改農場看童鋼,可是傷筋動骨一百天,這腳傷雖然已無大礙,長途跋涉走山路卻是不可能,她也只有先回大連,養好傷再來西安了。沒能看到童鋼,卻和錢教授之間摩擦出曖昧的火花,這使她有雙重的犯罪感,覺得自己同時辜負了愛人和朋友,不願意再多說一句話了。
這一次兩個好朋友的見面,從頭至尾都籠罩著一種怪異的客氣和疏遠。
可意感覺到了陸雨語氣中的冷淡,然而陸雨一向便這麼神神秘秘的,她仍然沒有往自己身上去想,只是急於弄明白慧慧的事:「你不是說有秘密要告訴我嗎?現在可以說了吧?」
「現在……」陸雨改了主意,提到慧慧就要說到古建波,而說起古建波的詭計又不得不提起童鋼的秘密,「還不是說的時候。」
「幹嘛鬼鬼祟祟的?」可意不在意地笑,「最討厭你這個人吞吞吐吐了,倒和我們家錢教授有一比。」
「你不要總是抱怨教授,他為人溫和儒雅,又善良忠厚,又博學多才,你還不知足。」
「呵,你只不過見了他一面,倒總結出這麼多優點來。讓給你要不要?」
「你這是什麼話?」陸雨惱了。
可意有些尷尬:「我不是開玩笑嘛,你怎麼了?」
陸雨悻悻:「朋友開玩笑,也不是這麼個開法。」
可意驚訝,陸雨也太不禁逗了,這不像她。她趕緊取出禮物來緩和氣氛:「差點忘了,我在香港給你買了套『迪奧』護膚系列,咪兒送了你一套『迪奧』彩妝系列,我們倆湊成一整套。」
陸雨道了謝,順口問:「你給錢教授買了什麼禮物?」
「一隻鑽表。」可意嘿笑,「3D-GOLD,羅納爾多戴的牌子。」
「那不便宜吧?」
「一萬八呢。把我心疼得捧著表人神交戰了半天,簡直像英雄斷腕。要知道,我自己想要只『香奈爾』的皮包好幾年了,國內賣要兩萬,香港只要一萬二,我站在那兒看了半天,也沒捨得買。香港的導購小姐很特別,如果她在招呼另外一個顧客,那麼不論你跟她說什麼,她都會請你『等一等』。我說『你只要告訴我一聲多少錢就好。』她還是說『請等一等』——在招呼一位客人的時候,絕不可以同時應付另一位客人,這就是她們的職業操守。我在香港受到的最大教育,就是排隊。」
陸雨大不自在:「錢教授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是排在你自己前面的吧?自己不捨得買包,倒花大價錢給他買表。」
「那倒也未必。」可意坦白地笑,「我給自己買只再貴的手袋,喜歡過了也就過了,照樣不會一年四季常用;給他買只名表,他可以戴一輩子。我本來想過買只便宜點的,可後來一想啊,既然捨己助人地決定要讓他感動,不如使勁感動他一回,要買就買只貴的,讓他一次性感動死算了。」
可意興致勃勃地講述著自己的香港見聞,「我和咪兒還特意去看了場人妖表演,門票要一百六一張呢,不過很值,都是從泰妖人妖大賽中選出來的尖子,什麼2005人妖皇后,2004人妖最上鏡小姐什麼的,真是活色生香,風情萬種呀,讓人看得真是絕望——男人都長成那樣兒了,女人可怎麼活呢?」
然而陸雨完全不感興趣,她的思路仍然在那隻手表上盤旋:「教授看到手錶的時候,感動了嗎?」
「他呀,一隻手戴著表,另一隻手捧著,小心翼翼地,不像是手腕上戴了只表,倒像是表帶上長了只手出來。」可意哈哈大笑,接著說:「我們去了海洋公園,其實到底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沒什麼好玩的,海豚表演,鯊魚館,太平洋海岸……看來看去,都像是又回了一次大連,而且表演水準和規模還不如大連呢。大連被稱為『北方香港』,真是沒道理,不如把香港稱為『南方大連』更合適。簡直主次不分,正副顛倒。」
可意說著又笑起來,而陸雨的臉色在笑聲中褪至雪白,只覺得可意每一句話都似乎另有所指。她很明白指桑罵槐並不是可意的個性,是她自己在疑心生暗鬼。
與此同時,她清楚地瞭解到的另一件事是:婚姻有很多種形態,無論是可意如何抱怨教授的乏味也好,或是教授嘲笑可意的懶散,但是他們兩個人的心中是有彼此的,而且,他們仍在努力地討好彼此。
陸雨第二天離開了西安。而可意也幾乎同時離開了家。
事情敗露在一杯茶上。那天晚上,可意從賓館回到家,悶悶地說:「本來還想接陸雨過來多住兩天呢,可她非要趕著明天就回大連,急什麼呢?」
錢教授乾笑,給妻子泡了一杯茶來,同時也給自己泡了一杯。
可意一嘗,抬起頭來:「是鐵觀音?好香。」
「陸雨送的。」錢教授點頭讚歎,「觀音韻,聖妙香。盧仝《七碗茶》裡說:」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喝這鐵觀音的時候,算是真正瞭解了。「說著,隨手拈起一片泡展開的茶葉含在口中,靜靜咂摸著,眼睛望向極遠的遠方,又似乎一無所見。
可意忽然就愣住了。這語氣,這神態,這含茶葉的小動作,都是陸雨的招牌表現。陸雨和錢教授,決不只是僅僅見了一面那麼簡單。只見一面,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影響不會這麼深厚;只是泛泛之交,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記憶也不會這麼深沉。
鐵觀音,是陸雨打在錢教授身上的烙印。陸雨,曾經來過自己的家裡,在這裡住過,為錢教授演練過茶道,同錢教授交流過人生,所以,他們對彼此才會有那樣的激賞與認同。
一念既起,可意立刻憑著她女人的直覺,在屋子裡發現了陸雨留下的種種痕跡,從那片茶香中看到了自己沒來得及參與的整個故事。憑著對丈夫和好友雙方面的瞭解,她完全可以想像得出,她們曾經在這個屋簷下度過了怎樣的時光。她知道,他們之間並不至於越軌,然而他們的心,必然曾經碰撞。否則,便無需毀屍滅跡,隱瞞事實。
可意用自己的手臂抱著自己的肩,冷冷地看著丈夫迷醉在茶香中的神情,感到某種瘋狂的情愫從自己的心底慢慢升起。丈夫愛上了自己的女友,這是在可意的小說中曾經出現過的情節,如今在她的生活中真實重演了。這讓她幾乎有種宿命般的悲觀絕望,而悲哀的是,她不能明白地詢問,因為問了,錢教授也不會承認,那只是逼他說出更多的謊言,同時也是逼自己的好朋友做出更多的背叛。也許他們會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鬧,摔東西,互相指責謾罵,他為了洗脫自己的罪過而挑剔她的懶散,惱羞成怒時會說出一些刻毒的、殺傷力極強的、將來必定讓兩個人都覺得後悔的話,也許會摔東西,離家出走,甚至大打出手,她會像潑婦一樣哭鬧,他則斯文掃地氣急敗壞地撕破所有面具,讓彼此看到世間最醜惡的面目。
——需要那樣嗎?
不,即使婚姻破滅,可意也希望可以為自己、為對方保留最後的尊嚴與尊重。身為作家的悲哀就是,在一件事情開始之前,她已經完全可以預見那事情的結果。因此,她非但不可以像尋常的主婦那樣打破砂鍋問到底,反而好像自己做了錯事一般,要急急地掩飾,遠離,逃避,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沒發生。
岳可意在自己的想像裡完成了整個爭吵的過程,而最後卻一言未發,蜷曲著自己度過了睡在丈夫身邊的最後一夜,屈辱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