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呢?但凡有點常識的人都能想明白,可意又不是老闆,不過是個執行主編罷了,她想中飽私囊,財務難道是吃閒飯的?」
陳玉見和陸雨怎麼都說不明白,莫名煩躁,想了想,只得又給阮咪兒打電話。
「咪兒,可意出事了。」
「什麼?」咪兒嚇了一跳,腦海裡第一時間跳出來的竟是慧慧的名字。
「你快上網看看,有人說她貪污。」
「可意?貪污?」咪兒完全不明白陳玉在說什麼,「她上哪兒貪污去?」
「就是上次預付款的那件事呀。現在外面的人都知道了,說她已經離開雜誌社,卷款潛逃。」
「就那兩千塊錢,還值得攜款潛逃?可意明明只是去大連出差。」咪兒大怒,「你把網址發給我,今晚上一宿不睡我也要舌戰三軍,哪個孫子這麼胡說八道?我這就上網滅他去。」
陳玉把地址貼在咪兒QQ上,滿意地放下電話休息去了。她知道,以咪兒的火爆脾氣和大喇叭作風,可意馬上就會知道一切的。
咪兒在網上口水大戰的時候,可意正坐在沙灘上對著海水發呆。她其實比陳玉更早知道消息,是卓越告訴她的。
傍晚,卓越忽然打電話給可意,說想約她一起去海邊走走。夕陽煮海,霞光萬道,本來是非常賞心悅目的風景,然而卓越非常煞風景地遞給她一摞紙。
可意本來以為是設計圖,打開來,才發現是下載打印的新聞網頁。只看了一眼標題,她便呆住了,背上只覺絲絲涼氣浮起,彷彿有一條蛇在爬,不住地吐著信子。
貪污、洗黑錢、侵吞作者血汗、人間蒸發、攜款潛逃……那一個個充滿惡意的誇張其辭灼傷了她的眼睛,可意覺得自己的眼前出現了盲點,潮聲依稀,而自己正置身於大海中央,四處看不到岸。名利場上的爾虞我詐是她早已領教並深知的,然而人性卑微惡劣到這種程度,卻仍是超出了她的想像。
可意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是我害了你。」卓越先開口,「我覺得你應該起訴,我願意出律師費,並且出庭作證。」
「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件事說到底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那兩千塊預付款,根本不會惹出這麼大的誤會。」
「不是誤會。」可意冷冷地說。
卓越被她的冷靜弄糊塗了:「什麼?」
「我說這不是誤會,是精心策劃的一出鬧劇。」可意清醒地說,「有人一直在等一個機會製造新聞,即使沒有這兩千塊錢預付款的事,他們也會找到別的事來炒作。所以,這件事其實與你無關,你不必感到內疚或者對我有責任。正相反,是我應該對你說抱歉,將你扯進這宗麻煩裡來。」
「我怎麼覺得好像是自己賣了一把刀給你,傷了你的手,你卻誇讚說:這刀真是鋒利。」卓越更過意不去了,可意的臨危不亂和思維敏捷太讓他驚訝了,而她彬彬有禮的口吻又是多麼生疏啊。他有些口吃地問:「你說的『他們』是誰?」
「是釘子和我的編輯小於。」可意歎息,眼前泛起小於的影子,那個笑容可掬、總是甜甜地喊她「岳姐」、慇勤地幫她煮咖啡的女孩。她想起那天在社長辦公室摔門而去時在門口撞見小於的情形,小於的臉上寫著怎樣的狂喜與興奮呀。不難想像小於是如何積極地將這件事告訴給釘子,而兩個人又如何認定終於找到成名的機會,開始密切地導演這整場鬧劇的。
「我只是沒想到,這樣蹩腳的劇本竟然也可以招徠這麼多瘋狂的觀眾。」可意翻著那一大堆跟帖說,「他們甚至都等不及下期雜誌上市,來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已經離開。」
卓越攤開手:「人們落井下石從來都不是因為善惡不分,而根本是喜惡棄善。」
「說得真好。如果陳玉在這裡,一定會拿出小本本來記錄的。」
「陳玉又是誰?」
「我的一個朋友。」可意開始絮絮地向他介紹陳玉其人,「下次你去北京,我找機會介紹你們認識。」
卓越拿不準可意的東拉西扯是一種故作鎮定還是有意疏遠,他試探地問:「我是不是太多事了?不應該告訴你這件事,影響你心情的。」
「你不告訴我,我也早晚都會知道,心情只會更壞。現在告訴我的人是你而不是別人,至少可以將傷害程度減輕一半。」可意開玩笑,「你是一劑創可貼。」
「創可貼?」卓越苦笑:「一邊賣刀,一邊賣創可貼,這生意倒是不會賠本。」可意越是開玩笑,卓越越是吃不準她的心思,他欣賞一個女人的冷靜與堅強,卻不希望她過分輕鬆與清醒,好像他不是一個可以信賴和倚靠的人,因此她不願意在他面前表露情緒一樣。來的路上,他原本設想過可意看到這文件會怎樣氣憤和傷心,也正因為此他才決定親自趕來當面告訴她,可以隨時安慰她。
安撫女人的情緒是一件相當棘手的苦差事,他願意這樣做,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對她有好感,更重要的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對這件事負有責任——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兩千塊預付款,讓古總指責可意賬面不清;如果不是他邀請可意在事發後來大連,造成可意已經離開雜誌社的假象,就不會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他做足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來迎接可意的悲傷與遷怒,只是暗暗祈禱她的發洩過程可以稍微短一點,不要失態到破壞形象就好。
然而,她的表現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想像。這叫卓越覺得失重,彷彿用力一拳打在空氣中一樣。此刻,他看著她談笑風生,卻寧可她像個毫無主見的普通女人那樣,倚在他肩上大哭一場。
卓越有些失意地說:「除了匕首和創可貼之外,我希望還能再賣給你一樣東西。」
可意笑:「是什麼?」
「一棵像《花樣年華》裡那樣的秘密樹,可以讓你把所有不願意對別人說的話都對著樹洞說,然後把它封起來。」
「沒用的,牧童會揪下樹葉做成笛子吹。」
可意的手機響起來,她接聽,嗯嗯啊啊地說:「我也是剛知道……當然不是真的……是啊,你是我的朋友,當然相信我了……我不想上網對質什麼,沒人願意相信,反而會讓那起小人更興奮……謝謝你來電話,再見。」
她掛了電話,無奈地對卓越說:「你看,牧童已經吹得滿世界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
「國王長了騙耳朵。」
卓越被打敗了,他絕望地想:這女人的幽默感可真是刀槍不入啊。
事實上,那天一回到家裡,可意就哭了,哭得很傷,然後吃了兩粒安眠藥,關了電腦,又拔掉電話插頭才睡覺。
自珍羽毛的她一向都有點心理潔癖,將名譽看得比生命還重,這也就是她一旦感覺被老闆懷疑就立刻提出辭職的原因。然而現在,對手恰恰利用了這一點直攻她的軟肋,對準死穴一擊得手。
從海灘到家裡的這一小段路,她已經不知道接了多少個電話,把同樣的話對所謂的朋友們重複了多少遍。人們打著關心的旗號好奇地打探,都想知道岳可意在打擊面前會否失聲失態。對於這些問號,她既不願多做解釋,又不能默認罪惡,只覺得自己在海水中越沉越深,漸至沒頂。
也許,最重的傷害並非來自敵人的攻擊,而恰恰是這些「朋友」的關心。
整個晚上可意都覺得自己在海裡游泳,無論怎麼努力也上不了岸。沒有人能夠幫她,她也不願意出聲求救,因為掙扎只會讓她沉沒得更快。面對外界形形色色的聲音與表情,她只有關閉自己。
對可意而言,情緒就是她的私密城堡,她不願意讓任何人進去,看到她的千瘡百孔。
4、
網絡事件提前結束了可意的大連之行,古建波緊急召喚可意立刻回西安,他說:「我們不可能上網和網民對罵,只有你馬上回來雜誌社上班,才能讓謠言不攻自破。」
這話雖然說得有些冷血,但也確是正理。這不是慪氣的時候,不論是為了維護自己還是雜誌社的形象,岳可意都只得接受命令,立即返程。她現在已經連辭職的自由都沒有了,因為那樣做,就等於是承認了貪污的罪行。
嚴格說來,這次網絡事件的最初肇事者正是老闆古建波,然而現在,他又成了最大的受益人。
臨上飛機前,可意跟陸雨通了個電話,心事重重地說:「我今晚的飛機,沒時間跟你去見古總的父母了。慧慧的事,只好留給你來處理。」
陸雨說:「我會見機行事的。不過你想清楚了沒有,事關隱私,如果那孩子真是慧慧的,我們要不要揭穿古總的秘密?他可是你老闆。」
「殺無赦。」可意咬牙切齒地說。倘若古建波真是孩子的父親,那麼他便是逼死慧慧的真兇。他不能在每件事上都置身事外,兩面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