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哭,你不是答應過我,以後,再也不哭了。」
「好,我不哭,你瞧,我笑著呢,我在笑。」
是的,她笑著呢,含著淚,朝躺在病榻上的承佑哥綻開淺淺的微笑。她不輕易對人笑的,自從十六歲那年上戰場,她便很少笑了。
可承佑哥除外。若說這世上有誰能得到她最真、最燦爛的笑容,唯有他了,她從小戀慕的他。
「承佑哥,你瞧,我是不是……在笑?」
「是啊,你的確是。」他揚手,憐愛地撩撫她垂落鬢邊的髮絲。「真雅,答應我。」
「你說,什麼事我都答應,你說。」
「替我完成……我的夢想,你一定要坐上……這個國家的王位。」
「……」
「為何不說話?你……不肯應允嗎?」他開始咳嗽,每一聲嘶啞的嗽聲都彷彿要咳進她心裡,扯裂她五臟六腑。
「我答應你,承佑哥,我答應!為了你,我一定會成為希林的女王,這片江山,由我來守護——」
這片江山,由她來守護。
這是承佑哥臨終前,她對他許下的承諾,數年來,她無一日或忘,時時刻刻縈繞胸懷。
她答應他的,一定要做到,以慰他在天之靈。
她相信,他在天上看著她,守著她,所以她絕不能令他失望。
真雅凝淚,哭著由夢中驚醒,睜開眼,週遭一片靜寂,簾外一盞宮燈搖曳著微弱的火光。
她坐起身,恍惚地望著簾外的燈影,淚未乾涸,在頰畔濕潤著。
她掀開簾幔,盈盈下床榻,來到書案前,案頭擱著一方雕飾華麗的漆盒,她打開鎖扣,從盒裡取出一卷用絲綢細細包裹的兵書。
這是承佑哥留給她的最後遺物。
曹承佑出身將軍世家,連續四代掌握希林國兵部大權,曹家子弟家學淵源,不乏專業軍事人才,其中又以曹承佑最為神通廣大。
十四歲那年,他在一場攻城戰中一戰成名,他人須得圍攻數月才能佔領的堅實城池,他只花了短短兩日便手到擒來,且幾乎不費一兵一卒。
他用的是計策,是謀略,善於揣測人心隱微的變化,更善於藉此創造對己方有利的形勢。
他身材清瘦,外表看來似乎不夠勇猛剛強,但憑借靈敏的頭腦,在戰場上屢建奇功,是希林國史上難得一見的軍事奇才,百姓們對他崇拜仰慕、讚譽有加,稱他為用兵之神。
而她,從十六歲那年便跟在他身邊學習軍事,他也格外照顧她、栽培她,將一身本領傾囊相授。
這卷兵書是他在確定自己染上重病後,於病榻上費了七個日夜,用盡心血,將家傳的兵法及自己在沙場上多年來所領悟的心得,編寫成卷,傳授予她。
「為何是我?」當他要她接下兵書時,她深感惶恐。「為何不是承熙,或者曹家其它子弟?」
「因為他們都缺少了一份仁心。因為他們都視殺人為尋常,人命猶如草芥。」
「可你說過,在戰場上,我不殺敵,敵人便殺我啊!」
「確實如此。但在殺敵的時候,你須得謹記,對方也是個人,也有父母妻兒,你殺他,他日他的兒女或許也想來殺你報仇。」
「你的意思是……」
第1章(2)
「戰,是為了止戰,不是為了戰爭本身有何樂趣。戰場塗炭生靈,你心裡要念著和平,和平,才是黎民百姓真正想要的。」
「和平……」她咀嚼著他話中的深意,有所領悟。「你認為我可以為這個國家帶來和平?」
「只有你能做到了。你是唯一能推翻希蕊王后、解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的王家子女,真雅,這就是上天賦予你的使命!」
是上天給她的使命嗎?好沉重哪……
可即便再沉重,還是得扛起,因為她已經答應承佑哥了,許下的諾言,不能毀。
「承佑哥,你就看著我吧,我會做到的。」真雅輕聲呢喃,坐在案前,點燃燭火,一頁頁地翻閱。其實書內每個文字,早就深刻印在她腦海,她倒背如流。
只是在這樣翻閱的時候,看著曹承佑強撐病體而寫就的微顫墨跡,她會覺得自己離他很近,彷彿他就坐在她身旁,一段一段跟她講解用兵之道。
她會聽的,用耳朵聽,更用心聽。
他說過的每句話,她都牢牢記著。
真雅,這個國家就交給你了。
是,她知道。
替我完成我的夢想。
她會。
坐上這個國家的王位。
她會努力,無論前方有多少荊棘、要流多少血淚,她會勇敢前進,走這條孤獨漫長的王者之路……
「殿下,您醒了嗎?」服侍的宮女察覺內室有動靜,輕輕揚嗓詢問。
「嗯。」她低應一聲。
宮女這才走進來,見她伏案讀書,輕輕歎息。「殿下很晚才就寢,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呢?這才四更呢。」
「我睡不著。」她淡淡地應。「你給我打盆水來吧,我洗洗臉。」
「是。」宮女退下,不久,捧來一盆溫熱的水,擱在架上,接著便要替她挽起衣袖。
「我自己來吧。」在軍中生活多年,日常起居都是自己動手,有人服侍,反倒不習慣。
盥洗過後,宮女欲為她梳妝,她也拒絕了,自行換上一襲男裝,將一頭秀髮用髮帶簡單束起。
「殿下!」宮女見她又穿男裝,頻頻搖頭。「昨日陛下才讓人送來幾套新衣裳呢,要不我們試穿看看吧?」
「我就穿這件。」
「那殿下,起碼戴幾樣首飾吧,哪,您瞧,這也是之前陛下打發人送來的,是西域商團進貢的珠釵呢,還有這金步搖……」
「都不用了,我不喜歡戴那種東西。」珠釵玉飾,叮叮噹噹又沉甸甸,累贅。
「可您貴為公主,現下又是在宮裡,可不是在軍中啊!」
言下之意,一個嬌貴公主裝扮得比尋常荊釵布裙還樸素,不合禮節。
真雅自嘲地微哂。貼身侍女的考慮,她不是不明白,終究她是女兒身,成日作男裝打扮,成何體統?
她望向銅鏡,鏡中隱約映現一道窈窕身影,鵝蛋臉,五官端秀,英姿颯爽,她知道,那是她。
是個女人嗎?她澀澀地尋思。就算身體是,心也不是。
從承佑哥離世那天起,她便對自己立誓,往後,她不再是個女人,她將成為這個國家未來的王。
從此,她沒有女兒家的嬌羞,根絕天真爛漫,其它姑娘嚮往的那種平淡快樂的幸福生活,亦與她無緣。
她將成王,她的心裡,除了這片江山,除了黎民百姓,不能容下其它,包括——
愛情。
何謂愛情?
如曹承熙這般為真雅公主死心塌地地盡忠,就是愛情嗎?
無名嘲諷地望著正嚴肅議事的真雅與曹承熙,兩人一來一往地探討近日宮內混沌不明的情勢,聽得他好煩。
他搖搖頭,收回視線,叼著根麥芽糖,閒閒在屋內四處走動。這是公主的書房,格局闊朗,每件傢俱都精雕細琢,雖然他已來過好幾次了,可每回進來,都會發現新鮮玩意兒。看來那個靖平王老頭確實很疼這個女兒,有什麼稀奇珍寶從沒忘了往她這兒送。
在一方五斗櫃案頭,他發現一個商團進貢的木造機關車,車子每行一里,車上小人便會擊鼓一響,煞是有趣。
「這個好玩。」他把玩著機關車,像個天真的孩子,愛不釋手。
曹承熙一直分神注意著他,見他愈來愈不成樣,忍不住揚嗓怒斥。「你玩夠了沒?」
他一凜,回過頭,眨眨淘氣光燦的墨眸。「又怎麼了?曹大人。」
自從他被真雅留在身邊後,曹承熙對他的魯莽無禮總是看不慣,動不動就叨念他該學會禮數,他被念得受不了,索性戲謔地回以敬稱。
「曹大人,不知您有何指教?」
一聲聲大人,喚得曹承熙眼角抽搐。即便是如此莊嚴肅穆的場合,這傢伙依然穿著滿身綴補的舊衣衫,一頭亂髮隨意束起,糖不離口,一派不倫不類!
「公主在說話,你就不能安靜地坐著嗎?」
無名聳聳肩,笑嘻嘻地望向真雅。「你要我坐著嗎?」
她靜靜地凝睇他,水眸凝霧,教人看不清思緒。「你覺得很無趣嗎?」
「什麼?」
「我跟承熙現在討論的事,你覺得無趣?」
「這個嘛……」他側頭想想,忽地莞爾一笑,也在案几旁坐下。「我不是說過了?你早就該除掉那個天女公主,若是當日能夠當機立斷,今日也無須煩惱這個心頭大患了。」
「你說什麼?!」曹承熙憤怒拍案。「你明知曉德芬公主是殿下的妹妹,怎能對親妹妹下手?」
對曹承熙的怒氣,無名絲毫不以為意,逕自瞧著真雅。「下不了手,這成王之路便會走得很辛苦,不是嗎?」
的確很辛苦。真雅不語,捧起茶杯,一面啜飲,一面在心下斟酌。
日前,德芬以天女身份主導一場天命欽點的大戲,不僅宮中震盪,王城內外的百姓亦是議論紛紛。
眾人都在猜測,德芬是否真是上天屬意的未來國主,朝中群臣惶慄不安,深怕自己站錯邊,誤了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