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蘭?」推算回去,那段時間是程如蘭還在任教的最後幾個月,他已經知曉宋伊人的存在了。
「程如蘭停留不到半小時,那天下著大雨,她沒有撐傘,這個人濕淋淋的,來了也不坐,她喊我老師,沒有客套,直接告訴我,她是伊人,不是如蘭,因為一些原因,借用了如蘭的身體,希望我不要害怕,她有事拜託我。」她歎口氣,「我不害怕,卻不敢相信她,為了取信於我,她當場彈奏了這首『冬月』。我一向疼伊人,她高三那年我剛完成那首曲子便教了她,準備當年出鋼琴專輯用的,後來因故專輯作罷了,當時我很挫敗,從此沒有發表,也沒有再教另一個學生這首曲子,這麼多年了,程如蘭沒學過琴,怎彈的出這一首呢?」
他怔望著她,潮湧的熱氣在胸懷迴盪,他咬著唇,不發出一點聲響。
「她對我說,她就要離開了,但是有一個願望,她想試試看,能不能替一個人完成,她欠了他情份。他寫下了那個人的名字,就是你,安曦。」
他再也經受不住,閉上眼,將臉埋在手掌裡。
「她知道下一世,不會再認得你了,這是天律,誰也改變不了,但是總會有些記號留下來,一輩子跟隨著她。」
「什麼記號?」他抬起頭。
她搖搖頭,「她沒說明,只說可以確定,她和我還有未完的師生緣分,在我有生之年,我們一定還能見上面,見了面,我就明白是她回來了,我當時聽了十分欣慰,也不管真假,就答應了她的要求。」
「什麼樣的要求?」
「她說,你的出現,是她生命軌道中的意外,她無法確知你們還有無未來,如果,如果多年後你還能記得她,還在等待她,聽到這首曲子,就會想辦法來找我,找到我,就找到她了。所以,她要我繼續教學生這首曲子,這法子也許不管用,也許笨,但也是唯一她想得出來的辦法。緣分是奇妙的東西,總會鑽縫隙找到出路。其實最重要的是人的心,有心要等,才有機會開花結果,否則,大張旗鼓也是惘然。再說,時間是遺忘的良藥,如果你早忘了,或另有好的結果,也不需勉強,感情的事,常是身不由己。她最終希望你能快樂,無論和誰在一起。」
「伊人回來了嗎?」他渴切的攀住她溫暖的雙手,手心在淌汗。
她凝視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照她的話做了,每一個新來的學生,時候到了,就教上這一首,可惜我太鈍拙,沒有慧眼,年復一年,感覺不到伊人回來過,甚至還懷疑,如蘭來的事根本是一場午睡作的夢,真實到我信以為真,所以,我再也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直到兩年前,我收了個新學生,這個學生不太用功,但比伊人來的有天分,我教她到第三個月的時候,有一天,這學生在幫我整理書房,無意中翻到這首曲子的原譜,她嘴裡哼了哼,就坐在鋼琴前,順手彈了出來,那手勢,那流暢,沒有人辦到過。本來,程度好一點的學生,要照譜談出來並不是難事,可那位學生不僅只這樣,她還自行改掉了幾個地方的音階和節拍,和你現在聽到的曲調不謀而合。我剛才不是說了,她拿到的是原譜,並非我後來數度修改過後教學生用的正式曲譜,她如何知道這其中差錯?我驚訝地問她為何不照章彈,她說她也不明白,她只是覺得這首曲子應該這麼彈才對,才算完整。她很喜歡這首曲子,要求我彈一次讓她聽聽,那次之後,我又開始相信,那一年,伊人真的回來過。」
他霍的站起來,打翻了她那杯熱茶,愕然俯視她。
她安撫地拍拍他的手,「安曦,和你說這些,只是想了結她交代我的事,並非想證明什麼。或許是我多心,或許這麼做的結果徒增每個人的困擾,既然你來了,我就告訴你,但是,請勿太勉強,如果你早已有歸屬,那就忘了也無妨,如果你還記得,而她今非昔比……」
「那個學生是誰?叫什麼名字?」他忘情地打岔。
「老師,根本找不到你說的那片CD啊!到底放在哪裡嘛?我很仔細全翻了一遍,都沒有哇!」趙熙蹦蹦跳跳地來到兩人面前,粉頰泛著紅光,愉悅的心情溢於言表。
高老師看了看趙熙,視線又轉移到安曦臉上,她閉了閉眼,神情分不出是釋懷還是憂戚,她說:「我想,她自己找到你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一路懊惱著,對自己。
不該出主意帶他走這麼一趟的,以為會讓他更開心,沒想到適得其反,他變的更陰沉了,悶不吭聲,專心低頭走路,彷彿完全忘了有她這麼一個人在身旁;好幾次在人多處差點跟丟了他,喚他也不應,只管埋首疾行,待鑽進地下道,轉入捷運站,進了閘口,在等候在線停步,他才迸出那麼一句:「快點回家吧!我得去停車場開車。」
「喂,等等!」她拉住急著轉身走開的他,十分不解,「我得罪你啦?」
他別開臉,望著軌道盡頭,「沒有。」
「那為什麼都不理我?」
「不干你的事,今天謝謝你了。」他的目光仍放在遠處,不著痕跡的掙脫她的手。「車快來了。」
「喂!你心情不好啊?」愈不看她,她愈是鑽到他面前端詳他,「老師對你說了什麼嗎?可不可以告訴我?」
「沒什麼!」他左閃右躲她的緊迫盯人,不大耐煩。「她很好。」
「那你為什麼不開心?」她有些動氣了。「如果我說錯話你可以告訴我是!不用擺著臉嘛!你這樣很莫名其妙,又不是……」
「我沒什麼好對你說的,你別再問了行不行!」他冷不房怒吼,她怵然一驚,縮著肩,圓瞪著雙目。
他眼裡沒有惡意,只有晃動的水光,和不明所以的激動,握住的拳頭在抑制著什麼,指節突起泛白。她鼓起勇氣不轉移視線,看進他的瞳仁深處,剝開一層層覆蓋的情緒,她看見了憂傷,這個男人非常憂傷,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列車進站,帶起一股涼颼颼的風,拂亂她的頭髮,催促著她,她垂下眼睫,失望地道別:「對不起,那我走了。」
他沒有反映,她居喪地扁著嘴,背好是報就要離開,身體卻倏然一緊,她撞進了他懷裡,被他全然環抱,他用盡了力氣擁抱她,緊的兩人間沒有一點縫隙,他的臉埋進她頸窩,沒有言語,不再有多餘的動作,除了強烈的擁抱,以及他狂烈的心跳。
她錯愕萬分,無法思考。第一次這麼接近一個男人,鼻尖全是他獨有的氣味,他好聞的洗髮精味道,還有他堅強的臂彎,如此有力,好似棲息在這裡,什麼都不必害怕了,而且讓她無法判斷,這個突來的擁抱,到底出自何種意涵?
隔著他的肩,列車開動,遠離。
她抬起雙臂,輕輕地,不被察覺地,回抱他的腰身,心跳頻率逐漸和他同步。
然後他開口了,含糊地,隱約地,只有兩個字……「伊人」。
第10章
自發生了那個難以歸類的擁抱之後,趙熙有一段時間沒再見過安曦。
就要升上高三,課業繁重免不了,她卻比以往更勤快到李明惠的才藝班報到,加倍的專心,十足的耐心,上完了課往往流連在琴室不走,練得乏味了,東晃西轉,總會出現在李明惠的辦公室,和她搭上幾句話,看不出有任何特別目的,反而是身份尷尬的李明惠困惑了。
「你最近……還好吧?」李明惠問。
「很好啊!」趙熙翻弄著桌上便利商店換來的一排公仔小玩偶,平常嚴肅的李明惠竟有此童心?
「張老師說,最近你表現得很好,要保持下去喔!」
「……」她細看著手上的玩偶,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淺笑。
一陣安靜後,李明惠禁不住問道:「趙熙,主任想問你一件事,請你老實告訴我,我……」
「你想問你和爸爸的事嗎?」她不假思索接口,直言無諱,「我沒有意見,你們開心就好。」
被個不經人事的女孩搶白,李明惠難得紅了臉,掩飾地清清喉嚨道:「那……今天晚上我們要一起吃飯,你來不來?」
她瞟了李明惠兩眼,撇嘴道:「可是我不喜歡當燈泡,而且是超亮燈泡。」
李明惠愕然,乾笑兩聲後說:「你太多心了,我們從沒這麼想過。」
「我們?」趙熙敏感地抓住了這個字眼。李明惠最近桃腮泛紅,春風得意,大概情事順利解決了,難怪她父親近日笑容多了,對女兒的刁鑽特別花上耐性。
「主任,最近沒看到您那位朋友來找您了,他和您一樣,也在教學生嗎?」她邊翻報紙邊問,狀似不經心。
「他?你說安曦?」
「嗯,那個看起來心事重重的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