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偷偷看他,對他大方的表現產生迷惑,不由得問:「你真的不是主任的新男朋友?」
他不置可否,收起雜誌,走到門口,「我還有事,不能待太久,看看他們談完了沒。」
話才說完,辦公室的門就被粗魯的推開,率先走出的是李明惠,她足蹬高跟鞋、挑染的削薄短髮、一身簡潔的米色套裝,氣沖沖朝外走去,順道刮起一陣香風;後面緊跟著一名西裝筆挺、面有怒色、約莫四十出頭的男士,一前一後追隨而去,顯然爭執尚未結束,轉移陣地去了。
「我就是啦,你有得等了!」女孩一道站在門口,目送兩人消失,溜出別有意味的笑。
「我不等了。」他看看時間,「先走了,小孩,多保重,快樂一點。」
最後善意的祝福,讓女孩怔了一下,她低下頭,背靠著門框,把玩著裙擺,意識到男人走了,她緩緩抬起頭,捕捉他的背影,為什麼初次交談的陌生人輕易的知道她不快樂?
她摸著兩頰,無端為自己被看穿心事而悶悶不樂起來。
不想再有意外,這一次說好在家教班樓下咖啡館裡約見。他在電話中目睹的事件隻字未提,他從不過問別人的心事,再說,也不認為有資格指點別人迷津。他的感情生活未必比別人來的踏實,否則,為何當那麼女人試探性提出分手要求時,他總是爽快答應,從不挽留?
「安曦,你沒有心。」最後一個來往的女人曾恨恨的對他說。他沒有心?所以感受不到別人的心?
他站在咖啡館外的走廊下,思索這個問題。咖啡館禁煙,他不得不暫時棲身在外頭,抽著戒了數不清次數的煙。也或許,他其實只適合一個人生活,便不用再尋找答案。
「我可以抽一根嗎?」一隻纖細的手臂伸到他眼下,順著手指往上探,他看見了學生制服。
「你幾歲?學人家抽什麼煙!」他熄了煙,不溫不火說著。女孩背著書包,正要上樓的模樣。
「不是說過了,十七。」女孩從他手上奪走了剩下三分之二的煙蒂,從書包拿出一隻昂貴的金屬打火機,含著煙就要點起來。
火苗靠近煙頭,女孩瞥了他一下,發現他不像其它成人,義正辭嚴的阻止她,他盤著胸注視她,等著她進行下去,那毫無波動的目光,深不見底,沒有輕視、沒有責難,只是純然的注視,注視裡有一種瞭解,她突然感到索然無味,熄了火,把那截煙遞還他。
「算了,你一定會告訴主任。」他自我解圍,「我討厭人囉嗦。」
他冷不防執起她的右手,拉到眼前,觀看她的手指,又湊近她的髮梢,深呼吸兩秒,她被他突兀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輕斥:「幹嘛?」
他笑了笑,「你根本沒有抽煙的習慣,何必勉強做這件事?」她身上完全沒有附著一絲煙味。「打火機是你父親的吧?」她抿著嘴盯著他,不發一語。
「不想上去?」他揚眉問,「那就別勉強,但也別做些傻事讓家人為你傷腦筋。你氣你家人眼裡只有他們自己,從不問你的感受,那或許是他們的疏忽,不表示你得把自己搞糟才能引起他們的關注。小孩,你知道嗎?大人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別以為他們比你堅強,好好照顧自己吧!」
這是哪來的男人?為何能輕易透視她不想上課只想在外面逗留的念頭?但他句句切中她的心緒,態度自然,面帶微笑,她連頂嘴的慾望也沒有了。
「你怎麼知道?」她不是滋味的問。
「小孩,我也年輕過好嗎?」
「我不是小孩,而且你也不老。」她學著他背靠廊柱,表情是軟化後的頹喪。
「那就別淨做孩子氣的事。」
她不服氣:「那他們愛了又說不愛,說不愛又愛,就不孩子氣嗎?」
「那是因為不瞭解自己。」他看著她倔強的側臉、那充滿寂寥的眼神,她只有十七歲,這些情愛的糾葛對她而言是難解了些,思及此,他故意岔開話題:「你在這裡學琴多久了?」
「兩年了,從爸爸認識主任了以後,就替我換了先現在的老師。」
原來如此,男人為的是近水樓台。「你不愛彈琴嗎?」
「愛,但不愛在這裡彈,這個老師總讓我彈些無趣的曲子。」
「什麼叫有趣?像上次你彈的那些兒歌?」他故意打趣。
她瞪睨他,「瞧不起我?」
「豈敢?我連兒歌也彈不出來呢!」
這話十足的挑釁,她鼓起腮幫子想了想,猛然扯住他的袖子,往轉角直奔。
「怎麼了?去哪?」
她一股蠻勁拖著他走,轉彎毫不猶豫,可見目標明確,他不擔心她能把他帶到哪裡,他擔心的是李明惠到了咖啡館見不到人。
女孩要去的地方原來只在路口右轉二十多公尺處,一家鋼琴專賣店。
還摸不著頭緒,她已踏進自動玻璃門內,滿室搜尋一遍後,直接走向角落一架古典直立鋼琴。只見她掀開琴蓋,本來在招呼其它客人的店經理湊過來,面有難色。店裡放著一面明顯的警示牌,上面有冷冷的字樣——『請勿隨意觸摸,有需要請內洽』。大概是怕她進來彈著好玩的,站在一旁監視。
「大哥,你說這一架好不好?我很喜歡。」她轉頭問安曦,迅速眨個眼。
「……不彈彈看怎麼知道。」他配合應答,內心莞爾。這女生挺機伶,佯裝的有模有樣,畢竟年輕,經不起一丁點刺激,總急著證明自己。
店經理聞言展露商業笑臉,慇勤哈腰,「請彈彈看,您妹妹有眼光,這架音質不錯,昨天才剛到的新貨。」
女孩在鋼琴前坐定,十指在正確的琴鍵上安放好,彈奏前,偏頭看了安曦一眼,止不住的笑意流露在俏皮的表情裡。
他無奈的攤攤手,指著腕表,表露無聲的語言——「我相信你有一手,但是我趕時間,請快一點。」
女孩聳肩不理會,極其嫻熟地試了幾個連續音後,深吸一口氣,全神貫注的開始彈奏正式的樂章。
他不很專心的在聽,準備在她彈了幾段後,就鼓掌叫好,拔腿走人。他斜靠在牆邊,又瞥了一下表面,就在看向她的那一霎那,冷不防的面色全變,全身僵硬。
音符一路拖曳揮灑,奔馳旋繞,在中斷舒暢淋漓處嘎然而止,還未竟,它等待個四拍後再匍匐爬升,他幾乎可以精準的默哼出下一段。毫無疑問,女孩彈奏的是盤恆在他心裡多年的『冬月』,一首市場上不可能找得到音碟的曲子,他兩手臂浮起了一片疙瘩,頭皮緊縮發麻,想移動僵木的雙腿,但做不到,他將每一個音符都一一接收進體內。多年前,他曾從一個女人那裡獲得一卷自彈的演奏帶,初拿到時不斷反覆聆聽,經過歲月洗禮,早已不堪播放,這個女孩是從何處學來的?
他的神情也許很嚇人,女孩發現了,收手不彈,困惑的站起身,移步到他面前,彼此默望著。
他身體雖然不動,眼眸伸出卻掀起軒然波濤,她甚至看到一層水氣,慢慢浮現在他眼眶,映照出她的影子,她可以據此判斷,她成功的以琴藝說服了男人。她彈琴並非玩票,但不認為自己技藝驚人到足夠撼動他,有另外不知名的原因,讓男人洩露了心思。男人和她一樣,內心有極為脆弱的角落,角落裡到底埋藏了些什麼呢?她進入揣想。
「大哥,你還想聽嗎?」她輕輕問。
他幾不可見的搖頭,神色凝滯,不等店經理詢問,俯首走了出去。她快步跟上,心中七上八下,卻不敢開口。兩人一路噤聲,回到咖啡館廊下,她正躊躇是否道別了,他徒然回頭,捉住她的隔壁,厲聲追問:「你是從哪裡聽到的?誰教你這首曲子的?是誰?」
女孩驚愣住,說不出話。等不到答案,他愈發心急,加重的手勁將她直推抵到廊柱,無可後退。手臂被緊束的發疼,她咬著牙承受,喊道:「大哥,我會告訴你的,你別難過。」
他登時停止逼迫,反思自己的動作,馬上鬆手。她的手臂清楚留下擠壓的手指印痕。她叫他別難過?他有多失控?她懂得什麼?
「對不起。」他揉了揉眉心,萬分抱歉。「真的對不起。」
「沒關係。」她有些不知所措。
「別怕,我沒有惡意。」他退後一步,盡量恢復面容的平靜。
「我知道。」
「……你知道?」
「你不是說過,大人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他忍俊不住,捏了一下她發紅的腮幫子,「學的可真快!」
「大哥,那個——」沒有說下去,眼睛不安的轉向他身後,他機警的回頭,和一臉不解的李明惠打了照面。
「趙熙,你不是該上課了嗎?」李明惠語調特意放柔。
張熙?女孩名叫趙熙,他在舌尖默念了一次。女孩點頭應承,瞄了他好幾次,他頷個首,女孩明白了什麼,轉身走進電梯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