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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謝璃

  幾個學生看見了她,敷衍地行個舉手禮,彼此交換一樣的眼神。

  她大約明白了什麼,不以為意的笑了。安曦不想兩個人並行成為校園焦點,她的話題方歇,不宜再掀漣漪。

  「看你平時滿不在乎的酷樣,沒想到也有細心的時候。」她自言自語著,胸口忽然輕鬆了起來,兩個月來這所學校給予的無形壓力驟然減輕了不少,她不再孤獨地抵抗所有的質疑目光,有人誠心地接納了她,即使就那麼一個人。

  她泰然自若的撐著那把醒目的黑傘,在秋高氣爽的天候裡,踢行在此起彼落的注目中。

  她不叫程如蘭,那麼她叫什麼?

  足足有兩天,他無法將盤恆在腦袋裡的吶喊驅離。如果那天沒這麼巧讓她發現他在等她,他該已聽到了答案,而答案會是什麼?

  苦惱地抓爬著一頭刺青短髮,筷子上的宮保雞丁吸引力驟降,他一貫的直腸肚得不到結論,少有的打結了。

  桌面多了一個餐盤,對座有人一屁股坐下,向前貼著他耳朵說:「喂,大頭說李明惠看見他沒在瞪他了,只是還是不回信,可不可以請你在傳一下信,最好把她約出來,他說禮拜天再請你……」

  他狠狠白了黑面一眼,擺起陰鬱的臉色悶聲不吭。

  「還在生氣呦?別那麼火嗎!人家表妹什麼時候被男生那樣瞧扁了?你光吃不說話,她坐冷板凳這麼久當然不爽,她老頭是那一帶的狠角色,不給你一點顏色看怎麼行!」

  「……」他摸摸好不容易消腫的鼻樑,翻白眼瞪著黑面。

  「兩鍋姜母雞,怎麼樣?大頭說叫他表妹向你道歉,誤會嗎!」

  「免了,我對那個蛇蠍美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媽的,差點打歪我的鼻子,你以為我有個有錢的老子讓我去整容啊?我連那枚魔女的眼睛鼻子都沒看清楚就被兄弟海扁,靠!一肚子薑母鴨都快吐出來了!叫大頭自己想辦法,我不想鳥這件事。」一想到那狂流的鼻血把程如蘭的裙擺染成滿江紅就反胃,程如蘭的度量不是普通的好,報銷了一件裙子一句微詞都沒有,相信換作是心狠手辣的魔女,他恐怕已身首異處。

  「考慮看看嘛!兩鍋分兩次吃也行啊!」

  「耶?你這麼熱心幹嘛?不是看上魔女了吧?勸你把命留著好好等畢業,你要是死在她手裡我絕不會去靈堂拜你。」

  「喂!很毒哦你……」

  黑面的話被中斷,狹小的桌面再度擠入第三個餐盤,豐盛的程度比起兩個男生的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約而同向上望,是笑臉迎人的程如蘭。

  「老師……」黑面自動起身讓座,程如蘭搖頭按下他的肩膀,沒有入座的意思。

  「安曦,我吃不下,幫忙解決,別浪費了。」語出驚人,她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只有短短兩秒,兩秒裡言語無限。

  他來不及做出反應,她已爽快的離開,停留的時間極為短暫。

  「吃不下?不會吧?」黑面兩眼發直,瞪著餐盤裡的菜色,每一樣菜堆積如小丘隆起,因為教職員人數不多,給菜的量通常沒有限制。「真奇怪,吃不下為什麼叫了一大盤?

  哇!跟關爺一樣猛,她這麼瘦,平時胃口有這麼大麼?」

  安曦沒有回答,靜靜看著程如蘭刻意留下的午膳,上面沒有動過的痕跡。他和她面對面用餐過幾次,她通常象徵性的挑了幾口菜便不在進食,淨是喝湯,不似為了瘦身,她通常看也不看一眼那些熱氣四溢的食物,就毫不留戀的全盤推給他。印象所及,開學之初,她進餐的次數屈指可數,為了讓他飽腹,她果真準時每天做這個多餘的動作,只為了他?

  「只為了他」這個推想像一股漫升的暖流,瞬間包圍住他,他甚至想不起丁點的回憶有誰可為了他特意做一件事,他奶奶不算,他奶奶做事從不徵求他的意見,更不介意他的喜惡。

  「吶,我現在要好好吃飯了,你別再和我說話,一句話都不准說。」他鄭重向黑面宣告,拿起筷子,對準那幾座小丘,心無旁和的吃起來。

  想繼續插嘴的黑面,見他一副神聖的模樣咬嚼食物,吞下就要出口的疑問,「有真麼好吃嗎?」

  沒有約定、沒有暗示,在小徑入口的相遇成了他和程如蘭每天的必經儀式。

  起初兩次她特別詫異,不明白為什麼總能在固定的時間遇上這位大男生,第三次終於會意,他刻意等待她一道走完這段路徑,這個事實在她心裡反覆猶豫,勸阻他的話最終未說出口。

  因為他的理由聽起來很恰當……「這條路有時候會冒出蛇來,怪蟲也很多,我幫老師注意一下,被要到不太妙。」

  而且他的態度自然不彆扭,安靜地傍著她走,總在適當的時候扶她一把,隔開頭頂橫生的枝葉,替她遮蔽從枯枝縫隙灑落的光線。偶爾林間出現帶著狗巡走私人竹林的農人,他會動作敏捷地擋在前面,直到危機解除。

  再者,這段並肩的過程一點也不無聊,不必她努力找話題,他總能開啟話端,內容不外乎是他奶奶的怪吝事跡、他奶奶對他失蹤多年父親的行蹤守口如瓶、校園裡狗皮倒灶的搗蛋事件、關爺生猛的八卦消息,把她逗得咯咯笑不停。「拜託,安曦停一下,我肚子好痛。」偶爾她會笑得直不起腰,甚至差點滑下小坡,看的他目瞪口呆,一臉困惑和尷尬;為什麼讓自己憤恨不已的事,在她眼裡充滿了笑點。

  「安曦你好可愛。」她末尾的評語總是那麼一句,很少換新,不是很令他滿意,但是她笑得這麼起勁,笑到心坎裡,蒼白的面龐逐漸泛光,他只好欣然接受這幾個不大雄風的字眼,假裝它們的意義和「你真屍」差不多。

  那麼,他告訴她的理由是真正讓他駐足等待的理由嗎?他不回答自己,挖掘出了真正的答案,他怕再也不能毫無顧忌的與她談天說地了。他並不缺乏說話的對象,他珍惜的是被認真的對待。

  認真地對待,成了程如蘭不經意施放在他心中的一顆種子,每天一段短短的步行,就是澆灌的時光,種子萌芽,迸葉,串高,他欲放任它生長,直到他的話慢慢變少了,凝視她一顰一笑的時間變多了,他再也不能假裝看不見心田里的那顆種子已默不作聲地開花了。

  開花了,微笑變多了,心卻惶惑了。

  惶惑的是漸漸想多知道一點她的事,她有多愛她的未婚夫?那個看起來不簡單的男人,她為何對那男人撒謊,寧可和學生看一場無聊到打盹的電影?

  她從不提這些,沉默時她的面容飄忽,總似在若有所思,也長陷入不明的憂傷,但只要他一說話,笑意就輕易地展開了,那樣真心的歡樂誰都不願隨意破壞,有意無意的,他避開了那些他無從過問的問題。

  而她擅長聆聽,很少打岔,懂得適時表達意見,往往讓他以為自己是個說話高手。和她說話的重要性,已和美食的誘惑一樣不分軒輊、引頸期盼了。

  能維持多久?他從不庸人自擾追尋答案,他只是等待,不分晴雨。

  這一天,下雨了,不怎麼考慮,他拿起傘照舊站在入口那可山芙蓉後等候。

  程如蘭並未依時出現。

  時間一分一秒滑過,八點整,已超過早自習,如果她有心到校,必會穿行這條山徑,如果他想走大門,不會不聲不響,雨絕非她的阻礙,她曾懊惱地對他說過:「安曦,我喜歡陽光、喜歡夏天,但是我的身體不允許,我只能在夜晚、陰天、雨天、室內活動,否則就頭暈,真沒辦法,我是個好多麻煩的人。」

  難道遲到了?不,她缺席了。

  無來由的確定,他收了傘,發足狂奔,只花了五分鐘跑完全程、飛躍過塌口,繞經教務處,有人伸手攔截了他,「喂,跑那麼快做什麼?幫我拿周記到教室,你今天遲到了厚?」

  定睛一看,是李明惠,她皺著眉上上下下掃視了他兩遍,撇撇嘴說:「你怎麼搞的?帶了傘還全身濕成這樣?裝帥啊?」

  不理會揶揄,他劈頭就問:「老師呢?」

  「那個老師啊?」

  「程如蘭啊!」他不耐的喊。

  「耶?你幹嘛那麼緊張?今天請假啦,剛才我在裡面偷聽到關爺對校長說,她家人說她昨晚昏倒了,我看她又要被參上一筆了,你知道嗎?第一次段考總成績我們班倒數第二耶,不知道期中考能不能起死回生……喂!你去哪裡?我話還沒講完……」

  他快步越過她,再也無任何心緒關心其他事。程如蘭昏倒了?這次是為了什麼?遇見了瘋狗?莫名的發病?什麼時候甦醒?如果不醒呢?

  他陡然停步,回轉身,大步走向李明惠,漂亮的面孔變得殺氣騰騰,李明惠倒退一步,還沒開口斥責,他已搶先說話:「今天放學有沒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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