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為證——車到山前終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要誤會,這並非鼓勵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只是,人偶爾也要相信一下命運。有些事,老天爺早早安排好了,該付出什麼,該獲得什麼,遭逢多少小人,又遇上何等貴人……都自有他的道理,由不得你懷疑。
一切都要從蘇曼女士的電話說起。
在黃博志看來,這無疑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消息。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被好萊塢首席化妝師相中,而且指名帶在身邊的。名義上是助手,其實是萬中選一的關門弟子。如此可遇不可求的良機,放棄不是太可惜了麼?
保險起見,他花了一整晚時間上網搜索「J.K.蘇曼」這個名字。在讀完所有的報導和評論後,他覺得可以放心把小惠交給她。幾段文字或許不能描述一個人的全部,但直覺告訴他,蘇曼會是個好老師。起步或許辛苦,但小惠不是受不住磨煉的人。在那樣的環境裡,她會更接近自己的夢想……
「說不定,五年十年後,你就是第二個蘇曼。」他總結道。「然後,終有一天,你會實現夢想,成為世界第一的化妝師。」
時間是次日早上。雨後的空氣格外清爽,舒服得讓人有賴床的慾望。
地點是麥當勞角落的一張小桌。黃博志和莫曉惠面對面坐著,人手一杯熱咖啡,中間是一份剛出爐的熱香餅……餅已經不見了,只剩盒子。
他一早約了小惠出來,向她說明自己整晚調查的結果,以及結論。
「我已經約了蘇曼女士,待會兒陪你去見她。她就住在希爾頓飯店,我們可以搭地鐵到紐頓區,然後換巴士……」
莫曉惠靜靜的用雙手將咖啡杯包住,彷彿在索取那一點熱度。白色的蒸氣在杯口升騰,緩緩飄向對面。
「怎麼了?你好像不是很高興?」黃博志不理解她為什麼這麼靜。自己聒噪了快一個小時,口乾舌燥之餘也有點兒想念她的聲音了。
「你叫我出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他不禁一愣。「我覺得眼下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了……」
「你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是的。」
「你覺得她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沒錯。」
「那你是以什麼身份自居,將我托付給她呢?」莫曉惠突然抬頭,定定的望著他。「你是我的什麼人呢?」
他突然意識到,坐在對面的不是平常的莫曉惠。
她今天沒化那些亂七八糟的妝,素淨的臉上什麼都沒有。沒有粉,沒有眼影,沒有口紅……只有一雙亮得不能再亮的眼睛,一直看進他心裡去。
他一直忘了一件事——十五歲,算不上大人,可也不是孩子了。或許他不是忘記,只是不願想起。一旦想起,有些問題就不得不面對了。
「抱歉,我應該先問過你的意思。」他抓抓頭髮。「不過蘇曼女士下星期就回美國了,要是不趕緊見她一面……」
「你希望我下星期就走?」
從那雙水亮的眼睛裡,他隱約讀出她想要的答案。可他不能照她的意思去說。
「我希望你走該走的路。」他說。
「你不希望我出家,是不是?」
「我希望你走該走的路。」他重複道。
「你並不是因為責任和義務才幫我的,是不是?」
「我希望……」他企圖重複第三遍,卻被她打斷。
「別再說什麼『該走的路』!我不想聽『該』或『不該』,只想知道『是』或『不是』!」
第5章(2)
真不知道誰才是大人,黃博志暗自叫苦。就算他不想面對,該來的總是要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唉,他怎麼就輸了氣勢呢?不行,他要扳回來。
「小惠,接下來的話我只說一遍,你聽好了。」
莫曉惠目光閃了閃,沒有作聲。
「我今年二十二,還有一年大學畢業。我屬馬,射手座A型,算命的說我犯桃花,異性緣極佳,覓得真命天女多半是三十五歲之後的事。我交過幾任女友,從交往到分手從不超過三個月。但我是個身心健康、遵紀守法的好公民,所以我絕不染指未成年少女……」
唔,情況不太妙。他還沒說完,小惠已經低下頭去,臉龐深深埋進陰影裡。
別忘了這丫頭可是很會哭的……他提醒自己。他不能心軟,這種難以定義的牽扯對誰都沒好處,管它是剛剛種下的還是已經發芽的……想歸想,可為什麼心裡偏偏像堵了個硬塊,順暢不起來呢?
小惠低著頭,嘴唇動了動。
「嗯?」他沒聽清。
「我又沒……」
「你又沒什麼?」
「我又沒要你染指我!」
「噗——」他噴出一口咖啡,連咳數聲。幸好是早上,店裡人不多。儘管如此,還是有幾道莫名的視線飄過來,伴隨著刻意壓低的談論聲。
假如可以用顏色描繪他此刻的心情,那一定是黑——一團黑氣,一臉黑線。
他剛才說到哪兒了?唔……染指未成年少女。
「既然你說我小,那我就不說愛情,我說喜歡。」莫曉惠繼續道。「我喜歡雞飯,喜歡烤香腸,不喜歡韭菜和木瓜;我喜歡粘膠和顏料,不喜歡打掃佛堂;我不喜歡你一直強調我的身高,不喜歡你用大人的樣子教訓我,不喜歡你推著我的額頭不讓我靠近……可我還是喜歡你。我自己的心情,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很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
「你想說我幼稚,不懂感情嗎?我不懂,難道你懂嗎?別對我說什麼好桃花,爛桃花,真命天女,我只要你回答一個問題——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呢?」
「……有……一點。」
聽到自己的回答,黃博志心裡不知是個什麼滋味。他不是該說「不」的嗎?他不是決定要斷了牽扯,讓她好好去飛的嗎?可為什麼……為什麼面對她堅決的眼神,他說不出違心的答案呢?
「有就好。」莫曉惠抿嘴笑道。「我們這叫不叫兩情相悅?」
「不要亂用成語!」黃博志鬱悶的抓著頭髮,不知該如何收拾這場混亂。
「我們走吧。」莫曉惠輕盈的起身。
「走?去哪兒?」他莫名其妙的看著她。
「當然是希爾頓飯店。你不是約了蘇曼?」
「你不是不要去麼?」
「我幾時說不要去了?」莫曉惠眨眨眼,唇角上揚。「你覺得我笨嗎?」
「不笨……」
「既然不笨,這麼好的機會,你覺得我會錯過麼?」
黃博志搖了搖頭,連回答都懶得說。
這才是他熟悉的莫曉惠!他熟悉的慧黠笑容,他熟悉的詭計多端、騙人不眨眼,他熟悉的峰迴路轉、大跌眼鏡……而且他剛剛還親口承認,他「有一點」喜歡這個渾身惡質的丫頭。更要命的是,他居然沒有一絲悔意。
假如有剋星這回事,他想他是真的遇到了。
親愛的,
請允許我從現在開始這樣稱呼你!
不習慣是嗎?沒關係,你可以每天拿我的信出來誦讀百遍。嚇到了嗎?我開玩笑的。其實不用那麼多,只要早午晚照三餐時間各念一遍,念啊念啊的就習慣了。親愛的,為了我們的將來,請務必多多練習。
今天是我上飛機的日子,我會在機場把信投了。所以你看到信的時候我應該還在天上。親愛的,這叫不叫「天各一方」?對不起,我又亂用成語了。
親愛的,你會怪我不通知你嗎?原諒我,我實在不喜歡分離的儀式。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機場送我(不許否認,你要是否認我就哭,一天騷擾你二十四小時,哭得你不得安寧)。我寧願你不要送我,不要看到我離開,只當我還住在城市的某個角落。這樣,當你走在街上、坐在巴士和地鐵上的時候,依然有機會和我擦身而過(「擦肩」太困難了,誰讓你長那麼高?)。當你看到似曾相識的背影,親愛的,我允許你催眠自己,認為那就是我——冥頑不靈、陰魂不散的莫曉惠。
是不是又用錯成語了?沒關係,你明白意思就好。(親)
這是我第一次寫情書,也不知情書這種東西是不是該這麼寫。如果你覺得哪裡不好,一定要告訴我,我會努力改進。兩天一封可以嗎?不夠的話一天一封也可以。就算工作再多,我也會擠時間給你寫信的。
對了親愛的,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訴你。希望你聽了不要吐血。
蘇曼阿姨是師父的朋友。她們相識二十年,卻隔了十五年沒見。這其中有些曲折,我就簡單說給你聽吧(都是我隔牆聽來的,可能和事實有些出入)。
二十年前,蘇曼阿姨因病住進惠恩堂,認識了當時出家沒多久的莫緣師父(不要驚訝,惠恩堂的歷史少說也有五十年)。因為年紀相仿,她們很快便成了朋友。師父當時是十五歲,和我現在一樣大,不出家的話一定是個美少女,因為師父現在也是美人啊。我常想像師父穿水手服戴假髮的樣子,一定很美。唔,不小心扯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