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帝至孝,昔為章賢太子時遷居東宮,然常於夜中歸返永寧宮謁後。後曰:「太子宜以國事為重。」太子對曰:「晨昏定省,兒之職也。今兒臣不能時拜謁母后,已是不孝,夜中安能不定省乎?」後太子繼位為孝德帝,每逢後之壽辰,帝必親持壽典,以慰後心。
(《孝德帝起居注·隆佑十八年·宮廷儀·皇太后壽誕》左史 福東風)
「燈油來啦,讓讓喲!」黑夜中,四名宮人正合力抬著一桶桶燈油,為宮廷裡每一處燃著燈的地方添油點火,為肅穆的深宮添上幾許節慶的氣氛。
皇宮裡裡外外都張燈結綵,看來比平時更為童緩堂皇。紅色綵緞與花燈懸掛在宮簷下,將白雪覆蓋下的宮殿妝點出歡樂的氣氛。
而宮殿裡外往來的宮人,身上都穿上了御賜新裳,臉上懸著笑,愉快地忙碌著,準備迎接皇太后的祝壽大典。
這一年是天朝隆佑十八年,政通人和,百事俱興。
這位於西土大陸上的泱泱大國,在歷任有為國君的統治下,政治清明,市井繁榮,鄰國紛紛前來朝貢,一股前所未有的盛世風景即將出現在這治世當中,人人臉上都洋溢著某種對於盛世即將到來的隱隱期待。
太陰曆十月十六是當朝皇太后的壽辰。這一天,天子與后妃必會帶領其他皇子皇女親自前來太后所居住的白稚宮為太后祝壽。
這是帝王家的盛事,也是宮廷裡,宮人們的盛事。
為了這一天,宮中裡裡外外早已忙成一團地籌備著太后的祝壽大典。入夜後,宮燈一一點亮,將宮裡照耀得燈火通明。
忙碌地來回穿梭著的宮人,每一個都腳步不停地奔走著,彷彿連一瞬間的偷懶都會被視為大不敬,以至於當一個縮在迴廊邊的小丫頭為了閃躲提著燈油或其他東西、各司其職的宮人,並訥訥地出聲詢問時,幾乎沒人停下來理會她,好像沒有人有那個閒工夫。
小丫頭貼牆而站,矮小的個子讓她得辛苦地仰首看著那些忙碌的宮人們,並且艱難地找尋問話的機會。
「那個,請問這位管事姊姊——」小丫頭再度鼓起勇氣開口,但那位管事大姊正指揮著一票宮女端著大大的盤子往太后的寢宮走去,完全沒注意到小丫頭的存在。
小丫頭再度被擠到一旁狂汗去。她抹抹臉,相中一名總管模樣的男管事,連忙湊上前去。「請問這位總管大人,那個……雲蘆宮該怎麼走?」
太監總管分神看了她一眼。「新來的?」
小丫頭連忙用力地點點頭。「對、對,我是新來的,我叫作——」
她叫作什麼,忙到快昏頭的總管委實沒興趣知道,只揮揮手打發地說:「往那兒走就是了。快別擋路,還忙著哩。」
小丫頭連忙讓出路來給總管及其底下一夥人通過。
往那兒走……那兒是指右邊還是左邊啊?順著總管指示的可能方向,小丫頭東張西望地找尋著「雲蘆宮」的所在。
但諾大的王宮中,每一處宮室的建築看起來是如此相像,以致於個兒小小、年紀也小小的她實在記不起該怎麼回到她當值的「雲蘆宮」去。
再找不到路回去,她鐵定會丟了這差事的。愈想心裡就愈急,心裡一急,腳步就跟著急切起來;急急忙忙轉過幾個轉角,卻只是讓她愈加驚慌。
轉過一個廊角,她停立在一株被冬雪壓得低了頭的柳樹邊,努力地辨識自己目前的所在地,才赫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走到了一個人煙稀少的宮院角落,遠遠地離開了忙碌的人群。這、這裡是哪裡啊?
她左看右看,一雙圓圓的大眼恍如受驚小鹿般,盛滿慌張。
強迫自己回想先前春雪姊姊的交代。「妳記好了,蘭潯宮隔壁是柳渡宮,得在那之前往右手邊兒轉個彎,再穿過一個有著朱紅色柱子的迴廊,沿途會看見一處花苑,後頭有座橋,再往前走就是咱雲蘆宮了。妳摘了花之後,就趕緊回來哪……」
可問題是,蘭潯宮在哪?柳渡宮在哪?而這裡,又是哪裡啊?
夜色中,隱隱傳來宮廷專有的鼓樂之聲,定是太后的祝儀開始了。那公主早先要插在鬢邊的鮮花……
小丫頭無語問蒼天地看著手裡以金盤捧著的鮮花,忍不住抽噎了起來。
「嗚,我想回家……」
☆☆☆☆☆☆☆☆☆☆ ☆☆☆☆☆☆☆☆☆☆
當遠方傳來祝壽的樂歌時,少年突然停下腳步,只手撫著額際喃喃出聲:
「糟了,沒趕上祝儀,這下子我的耳朵可有罪好受了。要是現在過去的話,鐵定會被罵得很慘。既然如此,倒不如晚一點再去賠罪的好……也罷,就這樣吧,反正也不是頭一遭啦。」
做下了決定,匆忙赴宴的心思暫時放下後,他這才注意到自己週身所在。
這裡離白稚宮有段距離,皇祖母喜歡幽靜的地方,因此前幾年就從永寧宮遷居到這位於宮廷北苑的白稚宮來。
雪夜中,懸掛在遠處迴廊的宮燈透出微弱的光,層層白雪融進夜色中,別有一番幽靜。
「今夕是何夕,共此良夜何?」想到一位前朝進士所作的詩句,他自得其樂地賞起這夜雪來。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有人在哭?
少年微挑起眉,抬頭環顧四周,卻只聽見隱隱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而不見任何人影。
此時此刻,幾乎所有人都往白稚宮忙碌去了,會是誰跑到這種地方來哭泣?還哭得這麼傷心?
忍不住想起從前聽說過,這片柳樹林中,曾有受冷落的宮妃在林中尋短,因此到了深夜裡,經常有宮人在此看見那美麗而哀傷的幽魂。
皇祖母特別鍾愛這片幽靜的柳樹林,春暖時節常到這裡來賞春。但平時林中人跡卻不多,頂多只有偶然經過的宮僕小婢罷了。
到底是誰在這裡傷心哭泣?難道真是失寵妃子的魂靈嗎?
沒多作考慮,他的腳步已經自動循著那啜泣的聲音尋去。
聲音從一處雨花石鋪成的假山後傳來。
少年腳步輕巧地繞過假山,撥開一叢覆雪柳枝,細雪紛紛灑落下來時,他訝然看著蹲坐在地上的女孩。
她身穿一襲白色冬服,梳著兩丸丫頭髻,兩條烏黑髮辮嬌俏地垂在腮邊,腰間繫著一條鮮紅色的腰帶。是宮女常見的服色。
只見她絲毫沒發覺他的接近,自顧自地抹著眼睛抽抽答答地抽噎著,看起來好不可憐。
真是,還以為真有什麼幽魂在這裡呢,原來是個小宮女啊。
那孩子般抽噎的聲音使他忍不住笑了出聲。
這一笑,哭泣聲戛然停止。
眼睛紅腫如核桃的小宮女終於察覺有人,猛地抬起頭來,眼神裡的驚惶使他突生一股逗弄她的念頭。
「怎麼了,被人欺負了嗎?」他笑笑地問。
在宮裡,這種大欺小、老欺新的事情不新鮮,只是他還是第一回遇見像她哭得這麼慘的。
小丫頭沒想到會有人出現,一時間嚇得答不出話來,只好一味地搖頭,原本捧在懷裡的花也散了一地。
他瞧了一眼,是那在冬天裡綻放的茶梅。
彎身拾起一枝梅枝,一股淡雅的幽香若有似無地沁入鼻端,讓他有些失神。凝神再度看向那小丫頭時,薄而寬的唇咧開一抹笑。
「如果不是被人欺負的話,那妳到底在哭些什麼呀?」難道是想家嗎?瞧她年紀小小就入宮來,鐵定是出身貧寒,家中養不活才送出來的吧。
她幾歲?看起來似乎不到十歲?
小丫頭抽抽噎噎地回答說:「我……我迷路了。」說完又哽咽起來。
也許是終於找到一個肯問她發生了什麼事的人,她口齒不清、背書般地又說:「春雪姊姊要我去摘花,說蘭潯宮再過來就是柳渡宮,在那之前往右手邊兒轉個彎,再穿過一個有朱紅色柱子的迴廊,沿途會看見花苑,後頭有座橋,再往前走就是雲蘆宮了……可是我繞了半天,還是找不著路,嗚……這件事如果被我哥哥們知道,鐵定會笑死——」
她一邊抽噎,一邊將話說得飛快,他聽不清楚她在嚷些什麼,只覺得她又急又慌的樣子有些好笑。想了想,決定揮手打斷她的話。「停,停啊。」
小丫頭果然停了下來,不再碎碎念了,兩隻眼珠子含著水光,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彷彿擔心自己會惹出大麻煩一樣,下巴羞澀、憂慮地往後縮了一縮,眼神卻忍不住往他身上瞧去。
這個人,是誰啊?
幽微的宮燈下,他身穿一身白色羅衣,頭髮整齊柬起,髮髻上結起一塊晶瑩的玉飾,看起來好像是個很高貴的人。
可今天這時間,在這深宮內苑裡,所有高貴重要的人應該都在白稚宮那兒替太后祝壽才是,而他身上穿的衣服,又不像太監一貫穿戴的青服……那、那……他會是什麼人呀?好想知道,可是又有點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