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魯氏甩手走人。
流言通常傳得比風還快,不到半天,丁府上下已知曉大少奶奶被以無子、不孝、惡疾之名休離。
隔日,據說病得下不了床的裘希梅一臉神采奕奕的走出丁府大門,她左手牽著妹妹,右手握著弟弟的手,兩小一大的人影立於朱漆門板前,似乎在等待什麼。
「姊姊,我們被趕出來了?」兩眼紅紅的裘希蘭很不安。
「不是趕,是自己離開,姊姊跟你一樣不喜歡這裡,所以我們不要了,把它丟開。」是她丟棄了丁府,自願下堂。
「那我們要住哪裡?」他們沒有家了,爹娘死後,她們的宅子被大伯母收回去了,他們無家可歸。
裘希梅頓了一下。「放心,先住客棧再租個房子,姊姊走到哪裡都會帶著你們,不怕。」
「嗯!我不怕,弟弟也不怕。」只要有姊姊在,她什麼都不怕。
「不怕。」裘希竹跟著重重的一點頭。
「好,我們都不怕,天大地大,什麼都沒有的人最大。」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了。
「姊姊,你在看什麼?」為什麼還不走。
「等樹倒。」
離開前裘希梅只有一個要求,那便是砍掉丁府門口的那棵老樹,那裡葬送了一條十九歲的生命。
「樹倒?」裘希蘭不懂。
斧頭大力砍在樹幹的聲音不住傳來,不知誰喊了一聲「樹要倒了」,下一刻,大樹頹然倒下。
依稀間,她彷彿看到一道吊在樹下的白色身影晃呀晃,足下一雙繡花鞋磨得破損,在風中顯得好不孤寂……
驟地,一輛素青車簾的大馬車停在裘希梅姊弟身側,一名壓低斗笠、穿著下人服飾的小廝粗著低音一喚。
「夫人命小的來接人,裘小姐請上車。」小廝十分勤奮地將姊弟三人少得可憐的箱籠搬上車,還有三大箱書。
「多謝夫人,我們不勞夫人費心……咦?你……怎麼是你?!」裘希梅看直了眼,半晌說不出話來。
小廝將斗笠往上一掀,露出一門白牙。「官要做得穩就得禮賢下士,我這不是親自來接我最看重的謀士嗎。」
管元善像戲弄人得逞的大男孩,朝錯愕不已的小女人一眨眼,他壓低聲音輕笑,笑聲清朗得宛如一泓清泉,悄悄地流入她乾涸的心湖。
「丁府那門親是你搞的鬼?」
廚房裡,裘希梅正在煮飯,邊弄邊問著又跑過來的管元善。
一府長子與知州大人的女兒結親一事鬧得沸沸騰騰,舊婦出,新婦入,府裡的僕從、奴婢,到灑掃的粗使婆子,全無一人怠惰地動了起來,忙裡忙外的,全都樂不可支。
移花木、貼窗花、上新漆,挖起一池舊泥栽新荷,把舊的桌椅搬進庫房裡,再叫人打新床、買被褥,幾個體面的丫頭和管事婆子換上新衣新裙,準備大肆熱鬧熱鬧,連席面都預定了上百桌。
沒想到雷聲大、雨點小,熱鬧一場後居然無聲無息,知州大人那邊沒再傳來有意結親的消息。
盼著娶個有錢有勢媳婦的魯氏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心急如焚地遣人去探問,誰知被打了出來,原來這大人的女兒才六歲,那天是喝了酒後大舌頭,把六歲說成了十六歲,結親之事也不過是說著玩的。
乍聞好事落得一場空,魯氏好不傻眼,沒法接受到嘴的肥肉怎麼飛了,她急得四處找人要討個交代,他們把拜堂成親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唯獨缺個新娘。
可是誰理她呀,一沒提親、二沒說媒、三沒下聘,你們丁府著急個什麼勁,死了爹都沒那麼急下葬。
丟了個大臉的暗虧只能悶聲吞下,花了銀子又沒討到好處讓魯氏氣病了,大夫三天兩頭拎著藥箱上府,她喝的藥比吃的飯還多,整天哀聲歎氣的見人就罵。
至於丁立熙倒是無所謂,他又看上新喪的小寡婦,給她買了間宅子當落腳處,兩人打得火熱。
鬧出這麼大的笑話,居然沒人想到下堂離去的裘希梅,以及那對討人歡心的雙生子,好像他們從未存在過,輕易地被人拋在腦後,化為風中的塵粒遺忘了。
「你說什麼親?誰要成親了?得看下帖的人是誰,遠的包個禮,近的看交情,喜酒不能隨便喝,遠近親疏先搞清楚再說,坐到政敵的酒席那喝什麼酒都是酸的。」交朋友要睜大眼,別把香的、臭的全攪和在一起。
一肚子壞水的管元善睜眼說瞎話,打起馬虎眼來比誰都還厲害,絕口不承認幹了什麼好事。
知州大人向來與他交好,酒量好得號稱千杯不倒,從沒醉過也未有結巴,背起律法來是滾瓜爛熟的流利,兩個人就在管元善的書房見過一面而已,沒兩天就傳出知州大人要與丁府結親一事,說不是他在後頭操縱有誰相信?
「管大人,你沒什麼事好做嗎?不是要查案……」他盡在她眼前繞來繞去,也沒分發活兒給她,害她像白領銀子不幹活的閒人。
「噓,別叫我大人,跟以前一樣喊我管二哥,嗯……元善哥哥也不錯,我現在跟你同是當差的,不要洩了我的底。」看那些找不到門路的官員跟無頭蒼蠅似的瞎忙和實在有趣,不用趕著上面撤敲他們一棍。
「管大……管二哥,自勞於外,又竭心力,苟利於國,不憚其煩。領錢谷轉輸之重,資國家經費之本,務其省約,加以躬親。大小之政,必關於慮……」他該為人強力,竭心奉國,勤勉政務。
第6章(3)
「停、停、停,別再引經據典了,你再念下去我都要以為是捧著書本的老學究來了,你就饒了你元善哥哥吧!我可是背書背怕了。」管元善捂著耳朵,假裝受不了。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既然皇上派管二哥南下查案,你就該親力親為深入探查,巡撫大人不出面,群龍無首難免失了分寸。」衙門有事各管各的,誰也不服誰的瞎鬧。
裘希梅離了丁府以後,受聘當巡撫大人幕僚,一出了大街便住進巡撫衙門後頭的一排官舍,有獨立的小院子和廚房,靠近賣雜貨的西街,後門一開便能買些米糧菜蔬。
原本管元善希望她住到自己購置的私宅,一來他可以天天見到她,好培養感情,不致生分了,二來也能解決他娘的「戀童症」,她那雙弟妹有不花銀子的「奶娘」帶,省得他們在談情說愛時突然冒出兩個煞風景的小蘿蔔頭。
可是裘希梅堅持上下有別,既然當了巡撫大人的幕僚就該以衙門為家,哪有住在上司家的道理。
拗不過她的管元善只好鼻子一摸安排她住進官衙,並暗中叮囑守衛定時巡邏,裡外封得像鐵桶,不准有宵小或歹徒靠近官捨半步。
只是他還是不放心,乾脆自己來了,打著關心下屬的由頭一早就來敲門,然後一來就賴著不走。
「你當文師爺、樓通判、牛典史和成主簿他們是吃白食的?若事事要我來費心,他們還不如回家砍柴。」他網羅這幾個傢伙是來辦事的,可不是養祖宗,該幹活地一個也別想懈怠。
文道同、樓西園、牛無為,成秀四人分別在不同的地方辦差,暗自收集官員貪員的證據,可莫名地同時打了個哆嗦,背脊涼颼颼的,好像有陣不明陰風剛從背後吹過。
「那我呢?我該做什麼?」仍做男裝打扮的裘希梅不希望坐領干餉,她良心有愧,心是虛的。
她想靠本事賺取應得的銀兩,而不是等人施捨。
偏了偏頭,他故作思忖地搓搓下顎,「等把各處的帳冊湊齊了,你再做文書列案,一一對比差了多少,所差的數目又去了誰的手中,誰和誰同流合污,誰又隻手遮天,貪下一筆筆稅收賑銀。」
「這不容易,江蘇的官員向來連成一氣,很難看出幕後的黑手往哪裡伸,你若要抽出線頭,先要改變原本的同氣連枝的狀態,讓他們各自防備,互相猜忌。」這世上最禁不起考驗的是人性,利益當頭誰都想分一杯羹。
管元善一聽,雙瞳發亮。「江南地頭你熟,你說要怎麼讓他們起內哄,相互攻訐?」
誰也不信誰自然產生裂痕,再出現個內賊立刻人人自危,為求自保互捏把柄,防著別人對自己下黑手,你疑心我,我疑心你,疑來疑去生暗鬼,此時再放出風聲,說某某人向朝廷投誠,夾帶著大量證據告發地方官員,那時耐不住內心恐慌的人就會紛紛冒出頭尋求解套之法。
「鹽和米糧。」
「鹽和米糧?」
「鹽走漕運,從水面過,河有河匪,米糧用車載運,走陸路,山賊肆虐,往年上奏的奏章都以兩匪為患來隱瞞短缺的銀兩,我們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派人劫下他們私扣的財物,讓他們窩裡反。」丟失了銀子誰能不著急。
甲說你幹麼搶我的銀子,乙說你偷我的鹽,他說他沒搶,我說我沒偷,雙方乾瞪眼,互起嫌隙。